贾琏从未觉得回家的路如此漫长而沉重。
新宅虽宽敞明亮,仆役也还算恭顺,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根的浮萍之感,远不如昔日荣国府那般,即使压抑,却也沉淀着百年世家的厚重。
父亲贾赦依旧沉溺酒色,对新得的美妾珍宝兴致勃勃,对家族隐忧恍若未闻。
邢夫人更是只知一味顺从,毫无主见。
满腹的惊悸、悲愤与对未来的茫然,如同沉重的石块压在贾琏心头,让他透不过气来。
他无人可说,无人能懂。
父亲是那般模样,母亲早逝,兄弟……想到疯傻的宝玉,他更是心中一痛。
环顾四周,竟找不到一个可以倾吐心事,商量对策之人。
他脚步踉跄地回到自己与王熙凤居住的院落。
院内比往常安静许多,往日里王熙凤管家时那种雷厉风行,人进人出的热闹早已不复存在。
只有平儿和几个心腹丫鬟悄无声息地守着。
踏入内室,一股混合着药味与血腥气的味道萦绕不散。
王熙凤依旧面色苍白地靠在引枕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繁复的绣纹,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精气神,往日那泼辣鲜活的模样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令人心碎的萎靡。
小产之后,她身子一直未能养好,汤药吃了无数,却总是不见起色,反有日渐虚亏之象。
看着凤姐儿这副了无生气的模样,贾琏心中那点因分得家产而生的庆幸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无尽的酸楚与烦闷。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脱了外袍,有些颓然地坐在床边的脚踏上。
屋内一片死寂,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贾琏像是受不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闷闷地开口,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与疲惫:“我今儿个……去了林府。”
床上的王熙凤眼珠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却没有焦点,仿佛没听见,又仿佛不在意。
贾琏也不管她听没听进去,自顾自地往下说,像是在宣泄,又像是在寻求一丝渺茫的认同:“见了澜哥儿……哦,现在是忠勤伯了,他瞧着气色好了不少,人还是那样,冷冷的,但……倒也没把我打出来。”
他苦笑一声,想起林澜那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的眼神:“我跟他说了父亲醉酒说的那些话……关于母亲,关于大哥,还有……关于王家、贾家可能要大祸临头的事……”
王熙凤的呼吸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但依旧没有出声。
贾琏并未察觉,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声音愈发低沉:“澜哥儿他没说什么,只让我好自为之……我知道,贾家对不起他们兄妹,他肯听我说完,已算是念着旧情了……”
他抬起头,看着凤姐儿苍白瘦削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怜惜,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露在锦被外、冰凉的手指。
“凤丫头……”他唤着她的小名,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真实温柔与哽咽,“你看你这身子……这么久了,总不见好,那些太医,都是些没用的废物!等……等澜哥儿身子再好些,等这阵风头过去,我豁出这张脸去求他!求他看在往日情分上,出手给你瞧瞧!他的医术,你是知道的,连宫里都……他定有法子治好你!”
他说这话时,并未抱有十足的希望,更多是出于一种绝望中的自我安慰,以及对妻子的心疼。
然而,这话听在王熙凤耳中,却如同在无边黑暗中,骤然划亮了一根火柴!
林澜的医术!
是了!她怎么忘了!那个能起死回生,连宫中太医都束手无策的时疫都能平定,甚至能驱散邪祟的林澜!他的医术,早已超越了寻常太医的范畴!若是他肯出手……
一股强烈到几乎让她战栗的希望,如同枯木逢春般,猛地从她死寂的心底钻了出来!
她那一直空洞无神的眼眸,瞬间迸发出一道惊人的亮光,猛地转过头,紧紧盯住贾琏,声音因激动而带着颤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
“你……你说真的?!他……他肯吗?!”
她太久没有如此剧烈的情绪波动,以至于说完这句话,便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一阵不正常的潮红。
贾琏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替她抚背,又是心疼又是惊喜,连声道:“你别急!别急!小心身子!我……我虽不能打包票,但……但总是一条路子!只要有一线希望,咱们就得试试!对不对?”
王熙凤急促地喘息着,抓住贾琏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眼中燃烧着求生的火焰,一字一顿地道:“对……要试试……一定要试试!”
她仿佛重新找到了支撑下去的力量。
为了活命,为了将来,什么脸面,什么过往恩怨,在生死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这一夜,对于贾琏和王熙凤而言,注定是心潮起伏,难以安枕。
而与此同时,林府之内,林澜并未将贾琏的来访过于放在心上。
示警之意她已收到,至于贾家内里的污糟与长房的未来,她并无兴趣插手。
她更多的精力,放在了自身恢复,研读医典以及观察黛玉的病情上。
安神香日夜焚着,黛玉的气色一日好过一日,虽仍不言语,但眼神中那层厚厚的阴翳似乎在慢慢变薄,偶尔甚至会无意识地模仿紫鹃整理衣袖的动作。
林澜每次为她诊脉,都能感觉到那原本滞涩微弱的心脉,正在以一种缓慢的速度恢复着生机。
她心中期盼着温先生所说的“契机”早日到来。
然而,京中的风云,却并未因林府的宁静而停滞。
数日后,一道来自宫中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了京城——圣上因川宁侯治家不严,纵容子弟强占民田,鬻爵舞弊等多项罪名,下旨申饬,夺其侯爵,抄没家产,川宁侯一系子弟,永不叙用!
这道旨意,如同一声惊雷,在勋贵圈中炸响!
川宁侯府,亦是开国勋贵之后,虽不及鼎盛时期的贾家势大,却也是盘根错节的老牌世家。
皇帝此举,态度已然鲜明!这已不仅仅是申饬,而是动真格的削爵抄家!
贾赦在新宅中闻听此讯,吓得手中的酒杯都掉在了地上,脸色煞白,喃喃重复着那夜醉话:“要倒了……真的要倒了……”
贾琏更是心惊肉跳,愈发坚定了要紧跟林澜步伐的念头。
就连一直稳坐林府书房的周阁老,闻讯后也蹙紧了眉头,对一同在此的李守中叹道:“陛下……这是要动手了,川宁侯不过是开始,接下来,怕是……”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些剩下的,尤其是近年来行事不甚检点的勋贵之家,其中,刚刚经历分家丑闻缠身的荣国府二房,更是首当其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