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门前,秋风卷着几片枯叶打着旋儿。
林忠引着一位身着半旧青布直裰,肩挎药箱的老者步入府中。
那老者看着约莫花甲之年,面容清癯,皱纹如同刀刻,一双眼睛却不见浑浊,反而透着一种历经世事的通透与平和,步履稳健,并无寻常游方郎中的落魄之气。
林澜已端坐于外院书房等候。
她内力虽未完全恢复,但五感敏锐,在此人踏入院门的瞬间,便感受到一股中正平和而非阴邪诡谲的气息,心中警惕稍缓,却并未完全放下。
老者入内,并未像寻常医者那般急于诊病,而是先拱手一礼,目光落在林澜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声音苍老却清晰:“老朽姓温,山野之人,云游至此,听闻府上姑娘身染心疾,特来叨扰,望能一试。”
“温先生请坐。”林澜抬手示意,目光平静地回视,“先生远来是客,不知从何听闻舍妹之事?”
她语气客气,却带着疏离与探究。
温先生安然落座,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淡然道:“机缘巧合,听闻一二,医者父母心,既有所闻,便想来尽份心力,姑娘之症,非寻常药石可医,乃是惊痛过度,心神离舍,封闭己身所致。”
这话说得精准,直指要害。
林澜心中微动,面上却不露分毫:“先生高见,却不知,先生有何良策?”
温先生并未直接回答,反而问道:“老朽可否先见一见姑娘?”
林澜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她倒要看看,此人究竟有何能耐。
她亲自引路,带着温先生前往黛玉居住的院落。
院内,阳光正好。
黛玉穿着一身素雅的浅碧色衣裙,安静地坐在窗边的软榻上,紫鹃正拿着一卷诗集,柔声细语地念着。
她眼神依旧缺乏焦距,如同蒙尘的琉璃,但相较于之前的彻底空洞,此刻却多了难以言喻的静谧,仿佛沉睡的湖面,底下已有暗流微动。
温先生并未立刻上前,而是站在几步开外,静静地观察了片刻。
他的目光温和,带着一种悲悯与理解,并无丝毫令人不适的打量。
良久,他才缓步上前,在离黛玉尚有数尺远的地方停下,微微躬身,声音放得极其轻柔,如同春风拂过湖面:
“姑娘可觉此处风凉?老朽观姑娘气色,似有郁结于心,可是被什么吓着了?”
他并未像其他大夫那样直接问诊切脉,而是如同一位慈祥的长者,说着无关紧要的闲话。
黛玉毫无反应,依旧望着虚空。
温先生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缓缓说道:“老朽行医多年,走过不少地方,见过许多奇事,曾在一处大河边,见过一株罕见的仙草,其花如兰,幽香沁脾,据说能安神定魄,抚平心伤,只可惜,那花草极难采摘,需得有缘人,心怀至诚,方可得见……”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不疾不徐,描绘着大河边的异常环境,花草的灵秀,仿佛在讲述一个遥远而平和的故事。
林澜在一旁凝神静听,初听得这郎中说起河边、仙草两个字时,瞬间心神提了起来!生怕这郎中是僧道中的一个,又或者是他们设下的后手!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诡异的能量波动,没有蛊惑人心的手段。
只有老者平和的话语,如同涓涓细流,流淌在寂静的院落里。
就在温先生说到那仙草在月光下如何舒展叶片,吐出清冽香气时,一直如同雕塑般的黛玉,那放在膝上的手指,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但林澜看见了!紫鹃也看见了!两人呼吸皆是一滞!
温先生仿佛并未察觉,依旧缓缓说着:“……世间万物,皆有灵性,伤痛如同冰雪,封存一时,却终有消融之日,只需暖阳足够耐心,春风足够温柔……”
他又说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内容皆是些山水见闻草木性情,语调始终平和。
直到他停下话音,院落内重归寂静。
黛玉依旧安静地坐着,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温先生这才直起身,对林澜微微颔首,示意可以离开了。
回到书房,林澜屏退了左右,只留温先生一人。
“先生方才……”林澜开口,心中疑窦更深。
此人方才那番话……还有林妹妹那反应,绝非偶然。
温先生捋须微笑,眼神深邃:“林大人不必疑虑,姑娘之疾,在于心,非在于身,强行用药,或施以针砭,犹如冰上浇沸水,非但无益,反受其害,需得以柔克刚,以静制动,引其心神自行归位,老朽方才所言所行,不过是投石问路,试着在她心湖中,投下一颗引路的石子罢了。”
他看向林澜,目光中带着一丝赞许:“姑娘身边有至亲之人以精纯元气日夜温养护持,此乃大幸,心脉稳固,灵台未泯,复苏之机已现,只是……仍需时日,与契机。”
“契机?”林澜追问。
“或许是某件旧物,某句熟悉的话语,某个让她感到绝对安全与信赖的瞬间。”温先生道,“老朽这里有一道安神香方,用料寻常,但配伍讲究,于静心安神颇有奇效,大人可命人按方配制,于姑娘房中每日焚上一炷,或有助于稳定心神。”
他取出了一张早已写好的药方,笔墨沉稳,字迹古朴。
林澜接过药方,快速扫过,其上药材确实并非罕见之物,但君臣佐使的搭配却别具匠心,暗合某种宁心静气的法门,并非胡诌。
但她心中对此人的戒备,却不由得又提升了几分。
“先生大才,林澜感激不尽,不知先生仙乡何处,日后若有机会,定当厚报。”林澜拱手道。
温先生摆摆手,笑容豁达:“山野之人,漂泊无定,何谈仙乡,今日与大人和姑娘有缘,略尽绵力,已是幸事,缘起则聚,缘尽则散,大人不必挂怀,姑娘之疾,重在养护,切忌操之过急,老朽……这便告辞了。”
说罢,他竟真的毫不拖泥带水,背起药箱,拱手一礼,便飘然离去,仿佛真的只是一次寻常的云游行医。
林澜站在书房门口,望着那青布身影消失在照壁之后,手中捏着那张药方,眉头微蹙。
此人来得突兀,去得洒脱,言行举止皆透着古怪,却又似乎并无恶意,反而真的点出了玉儿病症的关键,甚至那安神香方也绝非俗品。
他究竟是谁?是隐世的名医?还是……与那僧道有关,换了种方式来试探?
她无法确定。
但无论如何,此人点明了契机所在,而那安神香方,也确实值得一试。
“林叔,”她唤来林忠,“按此方配制安神香,仔细查验药材,无误后便在姑娘房中使用。”
“是,大爷。”
接下来的几日,林府依旧平静。
安神香在黛玉房中袅袅升起,气味清雅恬淡,确有宁神之效。
黛玉虽未再出现那日的细微动作,但眉宇间那总是不自觉蹙起的轻愁,似乎真的淡去了些许,睡得也比往日更安稳。
林澜心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消除,但眼见妹妹情况向好,便也将更多精力投入到自身的恢复与太医院的事务中。
她开始重新整理因昏迷而耽搁的京营时疫防治心得,并着手研究那支被封存的鬼参,试图寻找安全化解其阴煞之气取其精华的方法。
这需要极其精微的内力操控和对药性的深刻理解,进展缓慢,却让她沉浸其中,暂时忘却了外界的纷扰。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日,贾琏独自一人,悄然来到了林府门前。
他面色憔悴,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显然那夜贾赦的醉话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冲击与困扰。
他在门前徘徊良久,脸上满是挣扎与犹豫,最终,还是一咬牙,上前叩响了门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