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日暖洋洋2]蔓越莓曲麒 第113章 天涯海角伴君老（上）

PART 1 海南·三亚

“小东西，生日快乐！”

“谢谢！都一把年纪了，这个称呼会不会有点……怪？”

“咋了，你不能是小东西，那是嫌我老了？

“我可没那意思……”

“行，那我找真正配得上叫小东西的人去……”

“我错了，咱们都返老还童行不？你继续叫我小东西，我叫你姐……”

“那倒不用，我不想再花三十年宠一个小屁孩了……”

“我才不是小屁孩……”

“对了，得去看看我的鱼钓到没有，等着吃大餐呢……”

他一踹被子刚要坐起来，动作已经没有那么敏捷了。

“慢点，你这腰还得省着点用……”

“知道了，上次就是去得迟，鱼都给鸟捡漏了……”

“快起来吧，你还说要给我做长寿面呢……”

顶着鸡窝头趿拉拖鞋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程蔓不动声色地掀起旁边的帘角，目送的眼中不禁感慨万千。

时光飞逝，手机日历已定格在了2053年的仲夏之季。

某个知名的海岛上，孔令麒解开了垂吊在崖边岩石水下的绳索，吭哧吭哧地拖上来一兜沉甸甸的渔网。

“好极了，终于不是那些吃剩的边角料，现在过生日可算等到老天爷偏爱了！”

闻到鲜腥的海鸥又围上来企图零元购，他拎起防身的木棍照头顶胡乱驱赶一番。

“去，去，都让你们免费品尝多少次了！今天本大爷寿辰，别再来扫兴，否则我就要加餐了！”

挥手扇掉四周洒落的羽毛，他费劲将猎物固定装车，哼着悠哉悠哉的小曲一踩油门打道回府。

沐浴朝阳的房车也装点上了朵朵沾露的花衣裳，程蔓独倚窗台对镜梳妆。

尽管“岁月从不败美人”，但再不服老也抵不过年逾古稀的现状啊。

幸好遗传的是母亲的发质，不然哪还有欣赏容颜的资格。

如今自己也成为了从心之者，同龄的年华阅历并不比作古的父母少，只是不再延续悲情婚姻的结局了。

刚刚退休的那段时间，忙惯的女超人花了很久才找到新的人生定位，就是孔令麒常劝的享受快乐，不只是工作之后错过的诸多安逸，还有追溯到童年遗忘的纯真。

十几年来，她除了在家照顾仍火热打拼商场的小总裁，就是自驾到各地去规划旅游线路。

每当点开老年人专属福利优惠的一刻，她还是不太甘心承认步入夕阳红行列的事实。

家里的三姐弟都已长大陆续离巢，田爽依旧去了哈尔滨发展，但没有再找田克俭。

父女俩除名义上的血缘来往，一个靠微薄的退休金雇保姆勉强度日，一个在当地的新媒体运营中心剪视频画画，不温不火的生活节奏熟悉又迷惘。

她自己的感情路也不顺畅，虽不至于让圆滑的街溜子用锅包肉和冰灯骗走，可真正满意的那个他始终是昙花一现，更无法确定在母亲遇到孔令麒同款岁数的自己有没有那个缘分了。

没有另一半的时间里，不离不弃她左右的是AI宠物，多比旗下更新若干版本的单身流行伴侣，不用铲屎打针吃药，定期在线扫描升级修补漏洞就可以了，综合费用与价值深得受众喜欢，市场收益可与真宠物角逐抗衡。

年轻人的世界观跟前辈不同不足为奇，恰如自己不会走母亲宁屈不离的老路那样，只要孩子过好自己的生活，剧本怎么自导自演用不着她掺和，好歹说过七老八十的时候，不会去担心别人晚上吃什么了。

至于而立之年的程馨姐弟，共同继承多比的衣钵以来，把这个品牌的孔氏光环发展到盖住了孔庆杉集团留下的恶臭。

不同于孔庆杉强行纳嗣的霸权手段，姐弟俩接管多比是完全自愿且实力匹配的。

一个擅长言辞辩论，一个思维灵敏活跃，强强联合的新项目如活水泉涌，多比已经成为国内百强企业之一，以温情的理念和可靠的质量赢得了无数新老客户的市场份额，其中人工智能家居的口碑尤为突出。

这也是孔令麒从前线奋斗成功转型幕后投资、实现财富自由的有力保障，间接验证了孔庆杉认定经营妥善这只聚宝盆的独到眼光。

然而讽刺的是，小儿子迄今仍在牢中含恨替罪，千方百计培养接班人延续冷血命脉的恶魔，却在逃亡路上掉入了仇家暗杀的陷阱里，一辈子赚的钱只够赎回支离破碎的尸骨。

孔令麒同样没打算去参加追悼会，那天晚上他对月奠酒，和阴阳相隔的母亲聊了很多。

程蔓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唯独记住了伏在枕边的那句醉话。

“姐，这是继收回东藤股份以来，我人生经历的最大幸事。”

“从此以后，我这个孔字就是商界真正的儒道代名词了！”

三十年来的恩怨纠葛，同手中的面条一样分离延展，又搅入滚滚沸浪翻腾起伏。

戴着老花镜的她小心切肉理菜，自打退休以来，她有了更多空闲时间开辟新赛道，日常过招的不再是合同客户，而是锅碗瓢盆。

这并不是独立女性倒退浪费的体现，推崇健康饮食是她一向坚持的议题，这个项目始终没有结束，也是贯穿终生的秉持理念。

现代人普遍在长寿与多病的两个极端跳跃，提升生命质量刻不容缓。

她每天阅读国内外大量前沿研究报告，时常跟廖然交流生物行业最新数据，哪怕只是一锅看似普普通通的米饭，也蕴含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科学魔力亟待挖掘。

最关键的是，从小过度透支自我在奋斗一线，能顺利熬到退休实属不易，已告别单身的她在十几年的日子里竭力保持身心健康，就是想平安等孔令麒撤退以后一起去周游世界。

卡丁车特有的引擎声渐渐响起，伴随着一道绕月精准降落的光环划过，那副贱兮兮的顽皮腔调又回来了。

“姐，今天有口福了，瞧这一大网鱼！”

他熄火跳下车，撵走剩余几只意欲偷嘴的贼鸟，想从后备箱提下盛满的网箱，一个趔趄差点没拎动。

“别逞能，先舀一部分出来！”

接过她递来的盆，不一会他端回灶前，两尾硕大的龙舌鱼在狭窄的空间里互缠扭摆。

“真是适合我意的鲜货！先搁旁边，我弄完面就做……”

“怎么能让太后亲自干这等粗活？还是我来吧……”

刮鳞去脏的鱼肉浇上蚝油，与葱姜蒜菇整齐码进笼屉盖入锅内小火清蒸，忙碌许久的老两口总算可以趁此间隙坐下来吃早饭了。

满满一大碗铺淋了番茄肉酱及各种小菜的长寿面，一对造型完美的双面蛋，说是把天边的旭日采制成的佳肴一点也不夸张。

倾注晨曦的香槟气泡悠现，是孔令麒逢酒必点的唐培里侬。

这已不是年份一般的次品，能找到品质巅峰的P2系列，程蔓没少在混酒庄的圈子托关系下功夫。

“小东西，好好鉴赏一下，这回不是假酒了吧？”

“这话说的，都多少年了还记仇……”

浅抿一小口之后的舌尖霎时沦陷，那种可遇不可求的岁月沉淀质地俘获了挑剔的味蕾，即使是习惯闯荡高端食物链的猛兽，也抵挡不住稀有美味的全面进攻。

“这味道绝了！你怎么弄到P2级别的唐培里侬的？”

“我有我的渠道，你喝得开心就好了……”

“赶紧尝尝面合不合口味，不然要坨了……”

太阳越升越高了，从房车侧檐斜下来一片奔腾均匀的橙瀑，光流底下的餐桌依然舒适清凉。

一阵悦耳的铃声打破了狼吞虎咽的氛围，抓起手机的孔令麒瞬间正经。

“是豆豆的电话！”

他匆匆放筷抹嘴，扒拉整齐头顶隐约的银丝，点开了连接另一个时空的开关。

“爸爸，生日快乐！”

镜头对面的女儿也到了初遇程蔓的年岁，但骨子里跨越血缘的亲近分毫不减。

“谢谢豆豆！今天起这么早啊，吃了没有？

“吃了。我妈不在吗？”

“说什么呢，这么重要的日子我能不在？”

久违的情侣头像同框出现的一刹那，田爽的眼眶竟然泛红了。

又是不经意的提示动静，程蔓拾过手机一瞅，意料之中地笑笑。

“是那俩小家伙……”

“爸爸生日快乐！妈妈也要一直和爸爸一起幸福……”

“爸，多比的员工们也来给你道贺了！”

镜头一切，会议室前方的众人赫然弹出，着实吓了他们一跳。

“老总裁，生日快乐！”

“老总裁，多保重身体，玩得开心！”

各部门主管的抱拳祝福，还有论坛热度不停的最新贺寿主题帖，清一色的正面评价令他忆起当年险些丧失领导主权的炎凉一幕。

不管怎样，起码没有满屏虚情假意的关怀看着心塞了。

一家五口隔空团聚在一块热热闹闹地聊了很多，直到迫于公务必须下线，老两口才安心吃完了盘中的开胃菜。

“姐，龙舌鱼也蒸好了！”

“不许再偷吃了！又烫着可不管你……”

三三两两的游客队伍里，东北口音像层层叠叠的岸边潮雪一样萦绕耳畔，传说中的“第二故乡”果然名不虚传。

当地独特的稻草遮阳伞下，盖着浴巾的程蔓仰卧在躺椅上饮椰汁追美剧。

身旁的小桌上还有不少水果肉粉，空荡荡的另一把椅子胡乱揉了一团同款铺盖。

手机支架在呼啸的风声里微微颤动，似乎夹杂了些许淡淡的体温。

她稍偏过脸，余光填进了那张朝夕相处的含笑面容。

“回来了？”

“嗯，固定好鱼竿了。顺便去看了一会天涯海角的石头……”

他摘掉墨镜准备席地而坐，屁股底下抢先塞好了一角防潮垫。

“沙子很热的，注意点皮肤……”

乖乖抱膝端坐的侍卫却从胸前的藤袋摸出了一幅厚实的相框。

“姐，还记得这个吗？”

视线触及镶嵌的一排“CM??KLQ”的原创贝壳标题，是守护她每晚踏实入梦的静心咒。

“你怎么连床头柜放的合影都带出来了？”

“记得你说过，只要看到它就能睡好觉。”

“三十年前咱们第一次来天涯海角匆匆忙忙看日出，这次我想陪你继续去慢慢欣赏日月星辰……”

夕阳西沉的大海犹如中和了蜂蜜的特制咖啡，归窠的群鸟则是冲拌迸射的浓沫，混合海盐柠檬的清新扑鼻，给人一种提神醒脑的润肺畅快感。

西南方向的“日月石”笼罩复古油彩，左右交错的石瓣既有双指比心的感觉，更若爱情磐叶的金坚。

沙滩相依的合体背影倒真有几分同心锁的轮廓，晒足一天的神情都显得疲倦了，醉意恍惚的脸上丝毫没有要打道回府的意思。

“姐，你说上海就有海，为什么就体验不到这么惬意的味道呢？”

“这还用问吗，你见哪个来上海的人是追求享受的？”

最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他不禁心疼地贴住了她蓬松的发顶沉默不语。

“三亚对东北人的吸引，也许不只是南北差异的宜居实力，大概还有你渴望没有父母吵架和不受重视的家庭环境吧？”

两缕渗出岩缝的清泉，顺着若隐若现的皱纹蜿蜒流淌，驻足颌沿闪烁晶莹。

“还是你了解我……”

涨潮了，阵阵琼藻随波浪荡漾轻抚滩涂，他拢好她条件反射缩起脚板的浴巾，裹牢外套翕动的衣领，勉强支起有些酸痛的腰接着值守。

“既然三亚符合你的养老标准，那我们就在这里买套房子吧？”

“不，这对你来说不公平……”

“哪里不公平？”

“你说过，你爸年轻的时候来海南闯天下，通过搞房地产赚钱创业。”

“虽然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他的痕迹即使没有留在圈内，多少也还影响着你的心理。

“程仔他们接手多比，因为这个领域的确适合他们发展自我，只能说是天赐良机，注定孔家产业需要荡涤污浊，重获洁净之源的面貌。”

“自打你接受了东叔的股权转让，实现绝对控股以来，多比逐渐跃升至上市公司中的佼佼者，你在你爸那里的地位已经撼动不了了。”

“可你没有就此停下，集团垮台没多久，关于孔家的负面新闻就全部冒出来了，也伤及无辜的多比。”

“整个市场沾孔的一切，都被他弄臭了名声。多比那段时间遭遇大规模退货赔偿的损失，害我花了成倍精力去公关澄清……”

“其实最好的公关就是用真本事证明清者自清，颠倒黑白只需悠悠众口谈吐之差。”

“所谓成败皆因萧何，前期无数人咬定我靠拼爹走捷径摘果，后来台风过境，摧毁的残垣断壁无差别横扫过来，重灾区不是高楼就是低洼……”

“我还是很喜欢你宁折不弯的性格，不愧是我看中的刺头男人……”

“你在风投圈『出淤泥而不染 』的为人处世风格也很有震慑力啊，不光启航返聘你坐镇后方，私下又有多少公司想挖你去当定海神针。前两天不是才刚刚给一家独角兽专门写了一篇含金量不掺水的评估报告……”

“或许这就是我们能在一起走一辈子的理由吧……”

海水的墨蓝一点点涂刷掉暮光的明度，原本跳跃在彼此瞳央的落日余晖，慢慢由近距离挑燃的马灯烛火所取代。

一轮初升的圆月高悬东方，喧嚣的景区恢复了宁静，两个快发呆成雕像的木头人终于在远处收工汽笛的呼唤中回过神来。

下车活动了一会老胳膊老腿，程蔓揭开储存在后备箱的保温桶，将切好的瓜果摆盘于热乎乎的鱼肉浇饭周围，招呼还在那头摸黑摆弄钓具的孔令麒回来用餐。

咸淡软硬恰到好处的羹炙早已酥糯，棘刺几近全无，对一向进食简单粗暴的他无疑是大快朵颐的充饥优选。

信奉晚餐简约至上的她，捧着朴实无华的椰子饭照样有滋有味，偶尔配以炖化的玉脍，仿若肠胃已徜徉棉花园林，空气中弥漫着蜂蝶蹁跹鼻翼的蜜息。

“你也多吃点鱼啊……”

“这是你生日亲自打的鱼，先吃饱……”

“我要减肥，你有时还工作的，眼睛大脑不能缺营养。”

“必须吃，我告诉你，这不是建议，这是命令！”

“你命令我？”

“命令你怎么了？今天我是寿星，就有这权利！”

“还有强盗等着杀出来抢劫呢，别又被叼走了！”

“快点，求你了……”

天彻底黑透了，大海沉睡的鼾声回荡着潮起潮落的白噪音。

望月好奇地拨开云雾的纱帘俯视下方，缓缓拉幕的沙地上，一团黑影正鬼鬼祟祟地蹲在小土堆后。

另一个朝这边移动的人形貌似捕猹的闰土，但脚下的敏捷程度明显逊色不少。

大胖猹刨出了土里的宝贝，烫得左爪换右爪嘶嘶直抽凉气，沙坑隐约散发一股烤肉的**烟气。

“熟了，这火候完美得刚刚好！”

一声行走艰难差点摔倒的惊呼引起了猹的注意，匆匆扔下诱惑撒腿冲猎人狂奔而去。

“姐，原地等我不要乱跑，当心受伤！”

眼神不好的她唯恐一脚踩到什么不明物体，只能提灯呆立，眼巴巴等候那颗流星穿越夜色迎面相聚。

光晕越来越近，从剪影的脑袋边缘扩展为清晰的五官线条，他体贴地关掉了盔顶的头灯，牵着她跨过了尖利乱石的高危区。

“饿了说一声就行，我帮你端过去啊……

“我才不饿呢……说好的减肥，你这叫什么事？”

几声叽里咕噜的插嘴杂音骤然抢戏，场面一度陷入了沉默的尴尬。

“吃饱才有力气减肥嘛。来，看看我的手艺咋样？”

剥开层层浸油的芭蕉叶，馋人噬魂的魅魔直袭喉咙，倘若非要找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铁锅炖的走地鸡绝对是钦点首将。

屁颠屁颠的小兽『雪麟 』伺候上了手套，他撕下一片澄黄的鸡胸肉轻轻吹了吹，示意她鉴定一下生熟如何。

外焦里嫩的皮肉饱蘸植物天然的香料，解腻又不失原有的风味，腌制的粗盐充分释放本质的精髓，恰好遵循了她一贯优粮细制的原则。

“太好吃了！想不到文昌鸡随便就地一窑也这么经得起考验！”

“食材品质是一方面，我可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美食了……”

“记得我开拉力赛的时候，野外休整没什么条件，尤其是沙漠，入夜简直冻死人……”

“那些外国佬烤肉的技术，我最多也就给及格的分数，顶多是熟了……”

“不是我吹牛，我临时砌的几个沙土窑，他们连里面的香味都不放过，还把自己的成果埋进去熏陶补救……”

见她忍不住吮指留恋，他虽饥肠辘辘，却没有争食，认真收拾完现场，带着骑在专属座驾的老太后打道回府了。

道道浊浪冲刷在湿漉漉的滩沿，一串银丛密布的脚印点缀在稳如坦克的爪痕外侧，笼中游客不时伸手投喂绕圈觅食的饿狼，欢快的步伐蹦蹦跳跳出了二人转的喜庆活泼。

“姐，今晚想去酒店住吗？”

“都行，你做主。”

线上线下联系了一遍，可惜酒店仍然爆满，谁叫暑期的海岛就是个香饽饽呢。

碰一鼻子灰的蔫巴小犬蜷在车外空地的躺椅上托腮生闷气，驱蚊水沙沙的苦涩沁入肺腑，轻柔的安慰吹拂耳畔。

“生啥气，咱不是有房车吗，还愁没地住？

“住酒店会睡得舒服点啊……”

“有你在身边就可以安心做我自己，我不在乎睡的是酒店还是郊外。”

“可你在五星级的地方更睡得习惯……”

“我今晚就想睡亿星级的地方。”

“一星级？这……”

“不，我是说这个……”

她手指满天星空比划了一下，意味深长地俯视着反应慢半拍的小老伴。

迷茫的小眼睛和点点繁星同频眨巴半晌，总算get到了她话中梗的含义。

“行，你说这个就选这个。那我去烧洗澡水……”

避光的帐幔撩起一丝缝隙，束发披巾的袅娜背影悄悄靠近提桶添加热水的澡堂工。

草药包的缕缕幽香心旷神怡，淅淅沥沥的牛奶和薄荷精油交织稀释，一簇簇蒲公英从折叠浴缸的沃土中悉数升空，颇有几分田园怀旧的闲适意韵。

智能测温仪上摇摆渐止的刻度，开启了他退场倒计时的信号预告。

“小东西……”

意料之中的嘴角上扬片刻，他轻轻拍了拍搭在肩头的玉指。

“都调好了，趁热泡吧。”

准备拎包告退，手腕倏然拉紧的刹那，思绪的日记准确翻开了初梦书签的重要一页。

“再陪我会好吗？”

“这空间挤两个人，是不是太……”

“这是命令。”

“好吧，我留下……”

这是程蔓退休外出旅行至今，第一次盼到朝思暮想的伴侣回归身边。

过去丈量绘制双人同游地图的时候，她从未参加过任何老年团，宁愿专雇向导整理攻略，也不肯让其他人介入行程表的研究。

她不喜欢随波疯狂购物打卡，更忌讳素质感人的扎堆吵闹，当然仅凭一身贵族气质的优雅装束，就足以跟见识短浅的凡夫俗子划清界限了。

有人偷偷议论过这个高冷难近的富老太太为何每次都是独来独往，随从除了几个冷冰冰的机器人再无生气，一度怀疑她是外星穿越来的怪咖物种。

可又有谁知道，每当结束了一趟风尘仆仆的探索，难掩寂寞的她都会亲自保养『飞麒 』和『雪麟 』，和默认设置成孔令麒语音版本的它们说些私密的悄悄话。

这样的AI替代日子过了很多年，但凡那时事业处于巅峰期的孔令麒顾得上，哪里还需要开发人性化的智慧精灵来抚慰千千万万的空巢群体呢？

孩子们一个个离开家去求学工作，又经历了一次和离异跨度无差别的渡劫，冷清下来的家里不变的饭桌搭子，依旧是爱吃她做糖醋排骨的孔令麒。

遍地霓虹的上海，抬头不见最质朴的星穹，被窝里累得昏天黑地的小疯子常常令她无奈。

尽管俩人早已消除拥抱与同居之间的隔阂，但共处一室的精神距离感实在煎熬，内卷的社会现实太折磨人了。

人生苦短，她已耗费了三分之二的生命在踽踽独行的荒原上，昔日数独和电子宠物的理性存在满足不了变成真人的匹诺曹需求了。

飘扬在六十岁的赛车冲刺终点线黑白旗，不仅仅是孔令麒梦寐以求的胜利标志，更是守候征战江山鸣金凯旋的将军夫人殷切的期盼。

“姐，你脖子后面有一点点皮疹了，别直接泡进水里，待会要擦点药……”

她迷迷糊糊地清醒过来，背后传来温柔的擦拭，比白天拂面的海风愈加撩拨沉寂的心弦。

下意识抱住他晒出色差的胳膊贴在脸颊，把捏着浴球忙活的小沐师搞傻了。

“是不是弄疼了？我去换个干毛巾吧……

“没有，你继续……”

缺乏往常推拿搓洗体质的她，不忘惦记夫妻感情的交流，微闭双眼斜倚王座打盹静享亲密服务。

若不是浴缸容量有限，她都想邀请他一块体验了，明明今天是寿星的级别，一整天都在跑腿打杂，哪有个主人的模样？

“累不累？你先歇会吧……”

“没事，难得退休了出来潇洒，我巴不得一直呆在你身边，只要你不嫌弃我各种各样的毛病就行……”

“你已经不是落魄的孔大少，是自强自立的孔老总裁，我投资半辈子看好的男人，可不能就这样打水漂了。”

“你知道的，我永远都赶不上你的节奏，但你总愿意在我追逐的前面停下来等我……”

“我从小的梦想是希望给自己和别人创造一个美好的家庭，也希望能和喜欢的女生相拥取暖终身、滑雪忘掉烦恼。”

“突然发现我还没有许生日的心愿，姐，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你说。”

汩汩暖流沿指缝滤作四散的珠屑，他大概想抓紧的是残酷流逝的光阴。

“虽然这个话题不是很吉利，我就是想……你能不能不要在未来的日子里先我而去，我还想带你去吃遍世界，找到既有又有雪山的海岛安享晚年……”

“我不适应没有你在的每一天了，荷兰院子里的郁金香植园还没有种齐所有的品种，你不可以缺席它们全勤的那天……”

浸透柠檬精油的毛巾恍若温润的嘴唇，衔托白皙的臂笛吹捻夜曲。

乐室氤氲的妙律由笛腔淋漓游荡，音符在波纹漾的五线谱中穿梭变化。

而他像是悉心照料鲜花的园丁，浇灌捉虫以及清洁株叶的流程娴熟自然。

沾染的凡尘剥离殆尽，袒露的内壁年轮凸显，未经风霜侵蚀的花蕊探出了嗅春的面庞。

“姐，能卸下大部分高压负担享受快乐，适当保持思维活跃调节心态，你都年轻很多了！”

“想明白为什么吗？因为我也不舍得丢下你去那个遥远的冥界……”

“西伯利亚的寒狱让我害怕了很长时间，假如那一天真的到来，我应该不会再抗拒和冰雪打交道了……”

涂好身体乳的她下巴抵膝猫在防虫帐篷里拔草，听到他洗完澡收拾东西的动静，又钻出来搭把手。

自动清洁消毒的浴缸盖上了防尘罩，正晾衣服的孔令麒觉察到靠近的脚步声，奇怪她怎么还不睡觉。

“难得出门有伴了，这么好的时间用来睡觉多浪费……”

忽略明显苍老的音调容颜，说是个爱撒娇黏人的小女生都不夸张。

人随年龄增长，心智确实会呈现二次幼化的趋势，但对于她来说，极有可能是启封了压抑的天性。

小时候的她再不受重视，相对和父亲还是比较亲的，替她教训恶作剧的暗恋男生，教导寻觅另一半依靠秘籍的言行历历在目。

孤身扛起事业家庭双重责任的花木兰，日复一日把女子本性隐藏于密闭盔甲之下，看似无坚不摧的结界，实际上也同暴露裂缝的蛋壳一般脆弱易碎，一旦伪装褪去，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区别，那个要强冷漠却也会无助哭泣的矛盾体终究浮出了水面。

马灯忽明忽暗的赤焰摇曳不定，映照在幔幕的无缝背影接近入眠。

中间巨大的纸笼两侧，各有一支笔在书写着转瞬即逝的话语。

睡意朦胧的她跟不上字迹秒没的速度了，也记不住究竟写过什么，对面的加密信件都完工了，这边还在徘徊不前。

“咋了，写外星文呢？酝酿老半天了……

“都怪你，整啥速干高科技啊，还没看清就消失了，欺负我眼睛不好吗？”

“这不是考虑到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嘛，万一被人捡走偷看也不合适啊……”

“我这个人最不怕的就是别人威胁我，想看就看呗……”

“那我呢？”

“随你。”

握住她略显僵硬的手指，他没有直接代劳，凑近耳旁低声进谏。

“折中一下，咱们一起写，心诚则灵……”

正如早些年手牵手勇闯无形硝烟战场那样，她曾经付出专业心血帮他的公司转危为安，而当下面临专注不佳的衰退状态，他从未嘲讽她痴笨无用，义无反顾地承担起辅助镌刻的门客职责。

边念边写的肺腑之言不算太多，毕竟她不是个太会说话的人，可依稀辨识的寥寥数语，足够表达对梦中人的留恋珍惜。

徐徐晚风与竹罩炽苗击掌欢呼，轻轻拭去他们憧憬眸底的泪花。

旋转飞升的孔明灯化身逆流而上的锦鲤，摆尾扎进了星芒熠熠的银河。

燃烧的热气烘烤出了他们隐藏的心愿单，日常潦草的『希望程蔓多福多寿，平安喜乐 』『孩子们身体健康，事业顺利 』『多比的未来灿烂辉煌 』情真意切，句句雨露均沾。

密密麻麻的几个侧面，不止包括了以上提及，最重要的是某条反复描摹的豪情壮语。

『继续努力陪伴我爱的小东西慢慢变老，在这个世界绝不扔下他一个人，做好保护他有家有温暖的女超人。 』

豆大的萤火吞没在漆黑的云霄尽头，凝望远方的老两口相视一笑，互相搀扶携手起立。

“睡车里吗？”

“你不许踢被子了……”

“不会了……记得多挂两个艾草包，昨晚有蚊子……”

“我咋没感觉？”

“因为咬的不是你……”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