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给我讲故事……”
专注玩数独的程蔓觉察到脚下抓裤腿的挠拨,低头瞅见牙牙学语的孔德程晃着一本皱巴巴的小册子冲自己咧嘴,无奈笑笑抱起来给他擦擦下巴的口水。
孔令麒出差前,专门把自己的游戏房留做了临时的儿童乐园。
除了那些价值不菲的手办不在启用范围之内,他腾出来一块领地添置了带滑梯的微型秋千、小木马,没事就和儿子女儿混在一起,声称“要学习和孩子打交道”。
这是继双胞胎断奶后,程蔓重新承担带娃的主力任务。
女儿喜欢和月嫂相处,好动的儿子则缠着孔令麒整天闹。
虽然和田克俭那时的情况差不多,但孔令麒可比这位生活不能自理的妈宝男强上百倍,喂食换洗哄睡陪玩技能日益娴熟,对此他乐在其中,她也可以安心忙自己的工作。
毕竟孩子不是一个人的,该培养感情还是得关注。
她把儿子搁到腿上,接过那本小册子准备开工。
“好,妈妈给小程仔讲故事。我们来看看……”
话音未落,她霎时像被雷劈一般愣在原地。
随手翻开的并不是花花绿绿的绘本,映入眼帘的歪斜字迹触目惊心。
“妈妈手腕的血没有再流了,我哭了好久,她应该听见了,但她太累了,一直没有叫我……
从她和爸爸离婚回老家到现在,她就没有开心过,之前和爸爸吵架动手,现在又伤害自己……
我知道我学习不好,也有点调皮,下次考试争取不做倒数第一吧,爸爸说祠堂的先祖都不想承认我姓孔……”
这是……什么东西啊?!
摊开的装订缝里有撕裂的茬口,内容明显接不上,并且还有脱落的纸张从当中掉下来。
儿子嘻嘻哈哈地爬去捡起想扯,她下意识一把夺回,惹得小家伙嚎啕大哭。
“乖,这是爸爸的东西,不能弄坏……”
月嫂闻讯进来抱走不依不饶的小魔王,她赶紧抖掉灰尘,小心翻找有缺页的地方归位。
居然还少好几处没匹配上,她马不停蹄又赶去游戏房复查。
看到地面零散的数片碎纸,不亚于目睹股市跌绿的恐怖效应。
待到全部拾毕,近乎精疲力尽的她瘫坐无言。
半旧泛黄的软抄皮上,复古的“日记簿”已经沉积岁月的腐蚀。
一股十足的霉味令她眉头紧蹙,竟拿不准主意该不该将这个坏消息告诉孔令麒。
事已至此,都怪自己没看好不安分的捣蛋鬼,这么私密的古董遭遇毒手毁损,他知道会不会非常伤心或者暴怒?
犹豫再三,她决定坦白从宽。
“没关系,粘好就行了……”
孔令麒那头云淡风轻的语气更让她愧疚不已,反复确认这本日记的意义。
“要不……你回来鉴定过再处理?我怕真挽回不了了……”
“别放心上,没那么严重。也怨我忘了收好……”
“里面的纸太脏了,别给小程仔和你感染了什么细菌。”
“补好放抽屉吧,记得洗手……”
挂断电话后,孔令麒心事重重地郁闷长叹,思绪随着腕上的手环数字闪烁不明。
书房的台灯下,程蔓还在努力拼合破裂的记忆。
她没想蓄意窥探其中的喜怒哀乐,可过目不忘的天赋,早已把不属于自己的秘密根植入脑海深处。
勉强修补完最后一点残局,仍然有少数丢失的笔记无法寻觅。
习惯性搓搓同步焊接的眼皮,嗅到胶带气息的她及时停下,用纸巾细心抹干净本子,郑重塞进电脑桌抽屉底下。
磨蹭收拾好个人卫生,她拖着酸痛的身体迷迷糊糊地步入了梦乡。
“妈,我饿了!”
稚嫩的童音自走廊传来,她不禁拉开房门伸头一瞧,一个戴红领巾的蓝白校服小男孩流星一样地掠过眼前,完全忽略她的存在。
怎么回事,为什么家里有别人的小孩?
转身打量背后的卧榻,哪里还有往日温馨舒适的感觉,竟然是那种上个世纪老干部的分配居室。
这又是什么情况,自己家咋变样了?
既不是亚布力的村间炕屋,也不是刚刚结婚和初到上海的简陋住所,那这究竟是哪?
她正打算找人问个明白,突然发现斜对面大门虚掩,隐约有吵闹声从那边传来。
“回家吃顿饭就那么难吗?你一个小厂长有什么应酬要天□□外跑,脾气还越来越差!”
“男人的事女人管那么多干嘛?我想在哪吃饭就在哪吃,再说这家有饭吃还是用我的本事换来的,想造反吗你?!”
噼里啪啦的摔砸此起彼伏,接着又是耳光抡虐的脆响不绝于耳。
显然是家暴的案发现场,她为难了很久没胆进去,那时当街阻拦敲诈团伙搭救醉鬼的勇气瞬间泄尽。
“别打了,你不要打我妈,她都晕倒了!”
又是刚才那个小男孩的呼喊,但很快对应的反馈便由周而复始的皮带挥甩取代。
“考这么差还有脸吃饭?多久了成绩一点长进没有,你们两个就是这样盼我回来的?!”
抽打皮肉的闷吟似乎无休无止,诡异的是从头到尾没听见那个小男孩哭一句,难道把孩子的嘴堵上了?
“你以后爱咋的咋的,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冷不防的一吼给她吓回现实,一阵怒气冲冲的脚步声朝这边涌来。
黑黢黢的门洞骤然拽开,那张凶神恶煞的面孔恰好和她撞个正着。
尽管年纪尚轻、发量偏密,镜框也不是黑边,但刻在骨子里的阴沉相貌,是倒退多少年都改变不了的身份铁证。
他是孔庆杉!
还在气头上的暴徒对这个驻足自家门外的陌生女人惊了一秒,很快就满脸嫌弃地挥手赶人。
“看什么看,谁认识你,别多管闲事!”
伴随着哐当的关锁巨响,夹杂火药味的屋内无情拒客,孔庆杉头也不回的冷漠背影渐渐消失在昏暗的通道远方。
莫非自己是穿越到孔令麒的日记里了?这些场景全是今天修复过的。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确实太惦记孔令麒的损失了,以至于思维交织错乱掉进平行时空的虫洞,开启了二十年前的童年回访。
既然如此,自己岂不是有改变他命运的机会了吗?
九十年代的职工厂区和迄今的富人地界简直是城乡之分,经历企业改制的浅池活水越发枯竭,集结这片曾经繁荣沃土的热血队伍已所剩无几。
程蔓在楼下向一位老干部模样的领导打听,对方也是含糊其辞,除了阐述厂内高层多有下海开拓未来的趋势,并不肯深度透露关于孔庆杉的为人。
她无助地僵坐在路灯下的阶梯旁,抬头仰望那扇寂静得异常的窗口,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如何行动。
一个瘦小的影子摇摇晃晃地从楼里出来了,脏兮兮的脸蛋还凝结着鼻涕泪痕。
尽管眉眼略显幼态,依稀可以辨识出与成年的孔令麒相似的轮廓。
他一瘸一拐地挪到旁边的花圃,吃力弯下腰伸手摘起了里面的某种杂草。
“你在干嘛呢?”
听到问话的小家伙怯生生地瞥了她一眼没有吱声,想挪个位置接着忙活,不料后背蹭到墙根,整个人直接痛倒在了地上。
“咋了,受伤了吗?”
她赶紧过去扶,比田爽壮实不到哪去的胳膊几近折断,没法坐稳的屁股仿佛易碎的瓷器,怎么也落不了展台。
“阿姨,我不坐了,摘完就回去……”
这个称呼应景又扎心,但她更好奇摘草的用途。
“这草捣碎了敷在身上能消肿止痛,我妈妈急用……”
“你咋知道的?”
“我经常摘……”
捏了一大束战利品的小医疗兵欲赶回营地,险些打结的双腿差点绊倒,却第一时间举起视若珍宝的草药免遭碾压。
“慢点,别磕着骨头了!”
跌跌撞撞的喘息在楼道里格外刺耳,掏出铜钥匙的一刻,她立马就认出了是那枚郑重赠予自己的原件。
厨房方向叮叮当当的杵药击缶显得笨拙而谨慎,她屏住呼吸凑近瞄去,他半跪在灰扑扑的地板上,握着一截坑坑洼洼的擀面杖在舂采回的草,一股湿润的土腥扑鼻而来。
折腾半晌,黏糊糊的绿渣倒进叠好的旧毛巾,他顾不上抹汗便冲入了卧室。
她很想跟着去一探究竟,作为不速之客还是硬生生控制住了边界感,别背负个私闯民宅的罪名。
等了好久,尽职尽责的小护工才疲惫地撤出来。
乱糟糟的头发缠成了脏辫,花猫脸也白得没了精神,但他强撑着醉拳般的步伐,扑到水龙头下狂灌了个饱。
袒露的腰间遍布斑驳的淤青,就算是从小任性骄纵的程菽,也不过是象征性拎笤帚吓唬而已。
有父母这座逾越不了的靠山,她的豪横仅限于长大后远走高飞,逃离压抑窒息的原生家庭。
“孔令麒,家里有没有药?我帮你上点吧……”
“您怎么知道我叫孔令麒?”
糟糕,情急之下叫漏了嘴,幸好她反应够快,推说是和邻居了解的。
“没有了,爸爸妈妈见面就吵架,经常打人,药早用完了……”
“我偶尔发现楼下花圃的这种草可以外敷消炎,就拔回来给自己和我妈将就一下……”
“只是他们打得太多太凶了,草都来不及长齐,今天的量才勉强够我妈处理脸上的红肿……”
“你不是也挨打了吗?走路都不利索,我带你去看看医生!”
“不用那么麻烦了,谢谢您……”
“又不是第一次,忍忍就过去了。我还得写作业呢,不然以后还得受罚……”
不甘心的她在外面徘徊多时,留意很晚都没熄灯的帘幕束手无策,思前想后还是返回初次降临的房中淘点可用的资源。
几天之后的一个下午,她拿着翻箱倒柜篦到的一些钞票,买了药品和水果从街上回来,寻思遇到放学的小孔令麒便转交给他。
居民楼前一辆闪烁警灯的救护车使她顿感不妙,急急忙忙奔上楼梯,一拐弯果然与抬着失去意识的重伤母亲担架队狭路相逢。
撕心裂肺的生命哀呼将震惊无言的她抛在门口,微微晃悠的陈旧布袋表面,大抵也沾染了挥之不去的血腥和泪沫的苦涩。
由于没多余的钱去医院,母子俩只能继续呆在家里。
躲墙角抽噎许久的小孔令麒恍惚听见轻轻的敲门声,揩着通红的眼睛鼻子去迎接。
“……阿姨?您怎么来了?”
“给你们买了点东西……你妈妈还好吧?”
“您太客气了,谢谢!”
“好在抢救得及时,她现在还在休息。您先找地方坐,我给您倒点水……”
来不及阻止殷勤的小管家,她只好在脱线未洗的沙发上凑合歇歇脚。
一只盛有大半白开水的杯子端了过来,磨平的边缘隐约残存暴力的印记。
“抱歉阿姨,我家的杯子没几个完整的了,这还是我偷偷藏起来的。您喝的时候小心点……”
她道谢抿了两口,见他盯着糕点水果直咽唾沫的小表情,示意尝尝味道。
“不行,家里很长时间没什么钱了,我妈身体又不好,得留给她补补……”
“你还小呢,不吃怎么长高?”
“对了,上次你的伤好了吗?帮你们买了一些常备药,看看有没有过敏的?”
“阿姨,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因为……我爸妈也爱吵架,能理解你的心情……”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吵架吗?”
“不知道,但我觉得肯定跟我学习不好有关系……”
望着面前单纯的小傻瓜,想起至少还要再过十年才能看穿真相的残忍,她巴不得剧透打破假象,替他们驱散蒙蔽的迷雾。
可是如果现在强行修改了历史,未来的孔令麒还是那个身经百战归来仍是少年的纯爱将士吗?还能保证俩人在上海相聚的缘分吗?
“不会的,父母的感情首先是他们自己没经营好,和你小屁孩没直接关系,不要什么责任都瞎揽上身……”
清澈的懵懂眼神眨巴良久,该疑惑照旧还是疑惑。
“我可以看看你妈妈的情况吗?”
“她最近对别人的打扰很敏感……”
“就在门外观察一下,没有其他大人在,光靠你自己应付不过来……”
两颗提心吊胆的脑袋挤在门缝里悄悄侦查,微弱的床头灯映照着憔悴的容颜,原本全家福的相框不复存在。
秀气的五官阴霾笼罩,想到这个堕入情感漩涡的天真女人终将成为悲剧的牺牲品,她多想去咫尺开外的铁屋子奋力大嚷,惊醒沉睡麻木的愚民,为他们减少哪怕一点点奔走黑暗的恐惧迷茫。
“孔令麒,你爸三天两头不回家还打你们,不管什么原因都不能这样吧,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妈不喜欢他总是忙那么多干嘛,现在家里至少有吃有穿,做得不好可以学,嫌她闹脾气可以改,但我爸还是每天回来吃饭的次数越来越少……”
“你们调查过你爸到底在做什么吗?”
摇成泼浪鼓的小脑瓜压低了音量。
“他们已经离婚了,我妈不让我问这个……”
啥情况,进展这么快?
她猛然想起,自己就是跳跃着浏览日记的,情节不连贯也正常。
“那……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就这么孤儿寡母的熬日子,以后该怎么办?”
“没想那么多,他们离了之后我感觉特轻松,整个世界都清净了……”
“但我妈时不时还是会发火朝我扔杯子,我也想离开这里……”
“你要去哪?”
“等我小学毕业,找个寄宿学校不用天天出现在他们跟前就行。我这成绩还是很烂,不想给他们打我骂我的机会了……”
这与她当初费尽心思迁居上海的念头不谋而合,没有攻克顽固风车的实力,倒不如选择转移阵地新开副本来得靠谱。
夜深了,小孔令麒依依不舍地送客告别。
屋门闭合到重启的时候,又会面对怎样的困境呢?
独卧床上辗转反侧,她久久不能入眠。
睡到半夜,突如其来的电闪雷鸣霎时炸醒警觉的哨兵,忙不迭蹦起来关窗防御。
雪亮的银蛇透过窗帘张牙舞爪,裹紧被子的她心脏砰砰乱跳,后知后觉挂念的母子俩会不会遭受刺激。
过道上貌似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她昏昏沉沉地挪到边上屏息一瞧,似曾相识的小黑影左右提溜铁皮箱罐狂飙闪过。
比骤雨更密集的叩门信号凿通了灾区的救援关卡,签收物资的小孔令麒飞赴前线。
披头散发的女总裁则窝在沙发角落,面无表情地凝视跑腿的蚂蚁仆从。
环顾四周,和误入水帘洞的既视感没什么差别,一堆锅碗瓢盆和大大小小的桶具均沐浴着天赐的甘霖,下面的地皮已经有青苔的陈迹呈现。
“你好,是孔令麒的母亲吧?”
女人稍欠下身子,算是默认了。
“屋顶咋漏得这么严重,没找人修修?”
两双幽怨的眼睛瞪得她脊梁泛栗,目光所及洗至褪色的旧衣服、潮湿腐朽的家当,与“何不食肉糜”的脱节言论影响有何不同?
“想修的东西多了,但凡有条件也不会委屈小麒和我在这受苦……”
“小麒经常谈到您的帮助,太谢谢了……”
“看您也是个体面人,没考虑换个更好的环境住吗?”
说真的,这间老房子连她刚到上海的临时出租屋的十分之一都比不了。
可那是甘愿忍受吗?同样是带着拖油瓶,两个女人的生存信念在起跑线上就发生了本质的分离。
“会的,这里不宜长住……”
“你身体怎么样了?”
“就这样了,老公嫌我拖后腿不懂事,说什么都晚了,活一天是一天吧……”
对方明显的抑郁神情让她心里不停打鼓,余光瞥见强打精神的小孔令麒忙着清空各处盛满的积水,犹豫不决要不要提及导致劫难的罪魁祸首。
“确定不跟孩子说明真相吗?”
瞬间犀利的眼神喷发怒火,上一秒还平静的女人顷刻变脸,薅住她拼命撕扯轰赶。
“你是他派来的狐狸精,故意来看笑话的!”
“拿上你的破桶滚出去,我们不要你可怜!”
小孔令麒慌忙冲过来劝架,使劲挡下发疯的母亲掩护她撤离。
“阿姨对不起,我妈心情不好,我替她向您道歉!”
“您先回去休息吧,桶我回头洗干净给您送去……”
她只得妥协连连后退,然而失控的女人挣脱了儿子的束缚,拎过支援的桶对着她就扔过去。
“阿姨小心!”
扬起的水泼在门板上爆发出炮弹的威力,幸好没有磕着她。
唯恐再激怒女人的情绪,她默默收拾掷在脚边的残骸落寞败别。
身后扭曲变调的怪异嚎叫,回荡于阴森森的长廊内分外惊悚。
晕晕乎乎的她揉着噩梦不断的脑壳费力睁开眼,日头已经偏西了。
要知道自家父母争吵这么多年,她大概都能说服自己抽离这种负面的侵蚀。
也许是接触孔令麒解锁了共情的封印,亦或是母亲口中成熟的小大人,穿的虽然是亲哥淘汰的旧服,面对暗恋男生丢死□□的奇葩表白,父亲仍旧敢携□□霸气护花。
而这对不幸的母子,却早早沦陷在冷热暴力的pua沼泽中覆灭了生活的希望。
洗漱完毕,她胆战心惊地捕捉了好久外面的响动,才决定迈出今天的第一步。
阴暗的楼道蛛网密布,杂物落灰严重,光阴的浸染让周围变得愈加荒芜了。
这是不知不觉又快进多少年了?
照照镜子,并没有任何年龄的磨砺。
作为这个梦里唯一的bug,其实并不奇怪。
如履薄冰的一串脚印延伸往未知的舱外,萧条如深秋的一切,足以证明什么叫“眼睛一闭一睁,数年就过去了”。
剥落墙皮枯萎的爬山虎所剩无几,花圃也丧失了昔日的生机,许多窗棂均已摇摇欲坠,乍一看活像张爱玲笔下刚落户香港的聂家庄园。
她漫无目的地朝前溜达,似行走在跑步机的跑带,表面原地徘徊,实际加速传送。
街景闪变成二十一世纪初期的上海了,是她空降魔都打拼梦想的开始,总算有点俯瞰霓虹的故土情调了。
她不由得感慨时光匆匆,要是真能回档加载,直接挑选一个本地户口来开启人生多美好啊。
阵阵引擎的轰鸣贯穿耳膜,几辆改装的鬼火风驰电掣地穿梭经过车流,路人议论纷纷,她也厌恶无语。
外滩晚风的纯净海盐质地,稍微洗涤了吸附尾气的肺腑。
伏栏赏夜的她撩开凌乱的长发,搜寻着启航与首套公寓的方位。
“大少,难得周末出来一趟,就和兄弟们再聊会嘛……”
“我当然想聊了,可那老混蛋说又找了个什么老师来给我补课,这个点估计也该待不住了……”
“那你还管那么多干什么,等会吃夜宵去!”
“不行,我不露面他又有理由吵我妈了。她身体一直不好,冤有头债有主,男子汉大丈夫,有事就要自己扛……”
若隐若现的烟味顺风萦绕鼻息,她扭头仔细识别,目光终于锁定在不远处石凳上一排吞云吐雾的小混混身上。
人群里罕见的黑发少年灌尽半瓶啤酒,接近成年的浓眉小眼实锤了真面目。
“抱歉,我得撤了。下次游戏厅不见不散……”
“等你,拜拜!”
踩灭烟头跨上座驾的小将,诡异地散发出征战沙场的枭雄气概。
她竟被这不折不扣的小坏蛋俘获了一秒,直到低沉的马达冲锋号渐行渐远才回过神来。
夜幕下的小楼低矮漆黑,远远望去如同隆起的坟墓,硕果仅存的一两盏飘忽帘隙的鬼魅灯火,直看得人鸡皮疙瘩掉一地。
一位打扮优雅的女人遮掩口鼻逃到安全地带,看见她企图闯入冒险,好心提醒不要莽撞。
“不碍事,我会注意的。”
对方溜之大吉了,她憋着呼吸迎尘进发,狭窄的空间里只有自己压制的动静。
可见度极差的走道循环播放不知名的某种闷响,神似猛兽咀嚼猎物□□的砸吧,令人毛骨悚然。
品味美食的恶魔咧嘴吐出了难以下咽的渣滓,门内一束惊现的光影中,摔在墙壁又栽倒地下的俘虏艰难挣扎。
持械施暴的元凶穷追不舍,投射载体的影子宛若屠夫宰杀的演绎,一下又一下狠命重创砧板上的羔羊。
“住手!不准打人!!”
她倏然跑进战区,死死拧牢劈砍的镰刀。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人间蒸发的那副嘴脸赫然揭秘。
“你是……?”
“孔庆杉,把家伙放下!”
这声炸喝连刚咬牙站起来的孔令麒都始料未及,滴血的嘴角抽搐着解析出音画扫描的结果。
“……阿姨?!”
“是你?你曾经在我家门口偷听过是不是?”
怒目圆睁的她竭力护严个子胜过自己的战损刺头,丝毫不惧逼近的断茬粗棍。
“孔令麒还小的时候,你就没有尊重过他和他母亲,为了自己的所谓利益抛妻弃子。”
“凡事依靠**胁迫别人屈服,一言不合非打即骂,你就是这样言传身教孔氏教育精髓的吗?”
镜片后的孔庆杉敛眸嗤笑。
“我怎么对自己的儿子老婆,一个外人没有资格来评价。”
“人说话得凭证据,你知道这小子今晚干了什么吗?从学校翻墙出去跟一群狐朋狗友沿街飙车,我给他找人来补课,他不但迟到,还当面出言不逊气走老师。”
“知道一堂课要花我多少钱吗?从小到大都一个德行,根本不开窍不上进。这种废物不趁早打,等着去派出所和监狱吃牢饭吗?”
“你要真心疼你那点臭钱,可以别浪费在我身上。我妈到现在还在外边兼职,你问过她的感受没有?”
“我和你妈已经离婚了,她什么感受与我无关。你还是我儿子,法律规定必须得养你。收敛点没能耐的臭脾气,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不好意思,对你这种张口闭口谈钱动粗的伪君子,我还就不顺你意!”
突袭的武器呼啸而过,原先待命的孔令麒一个箭步绕至前方,果断将她推离高危区域。
她趔趄着弹出老远,顾不上躲避又折返营救。
拽住孔令麒的胳膊才发觉流淌滑腻,斑驳的手臂伤口大敞,鲜血已然渗透了她的指缝。
刺鼻的铁腥弥漫在浑浊的空气中,要强的她恨不得也抄块板砖,予以当年砸出缝七针的传说威力。
但在孔令麒的蛮劲下,俩人互相牵制着退军敌场。
斜倚电话亭的孔令麒简单摇完人,跌跌撞撞地去开消防栓自我清洗。
“孔令麒,你这样会感染的!”
“大惊小怪,我这种皮糙肉厚的蠢货有什么好顾忌的?”
他忍痛的强颜欢笑看得她眼泪汪汪,问题是手上没药,还能讲究什么呢?
稀释的污垢慢慢沉淀,底部交错的疤痕同样心惊肉跳。
“你爸都把你打成这样了?!”
“没有,这些是我自己割的。前面他的棍子碰巧划到罢了……”
他一边轻描淡写地回复,一边调整姿势别扭躺下喘口气,巨疼的腰腿快伸展不了了。
“我送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用不着,我的命早打硬了……”
“不行,长此以往你会伤出毛病的!”
“阿姨,您还不明白吗?我妈就是放弃了反抗,他如今什么态度?”
“我算是摸透了规律,只要能让他不爽我就爽,彼此都不是什么好鸟,这才公平……”
她竟无言以对,只得独自扶额哀叹这残酷的现实。
“阿姨,没想到还能见到您,我很感激……”
“你今晚相当勇敢,假如我妈有你一半强,也不至于变成这样……”
“遗憾我没那个福气,要是……”
“是什么?”
“我,我就不说了吧……”
“你就别装了吧,说不说?”
他忸怩了一下,耳朵不禁升起了绯霞。
“如果你不介意,我宁愿做您的孩子……”
见她表情呆滞,他立马改口撤回一条信息。
“我瞎掰的,当没发生过吧……”
“像我这么废物的儿子,还是会给您丢脸的……”
遥远的马路逐渐瞬移来发动机的悦鸣,几个杀马特小青年迅速刹车抬人,一系列行云流水的操作彻底雷傻了她。
“你们这是要干啥?!”
“别担心,他们买药了,我还有病号餐可以补充营养……”
“阿姨,早点回去休息吧。改天我买东西去登门道谢,前提是我还自由地活着……”
趴在小弟肩背的孔令麒向她挥挥手,夜猫大部队陆续飞驰吞没于朦胧的芒晕尽头。
落单迷惘游荡街巷的她内心五味杂陈,相比旁听他诉说内情,亲身体验对心灵的震撼力度远不是一个级别。
这还是只追到他的青春期,倘若仅剩的母亲终归抱憾病故,承受如此接二连三的痛苦,换成她兴许不一定会更坚强。
袖子残留的干涸血迹,绽开了两潭透明的珍湖,失焦的眼前始终忘却不了烙入魂魄的疮痍。
她抽泣着悠悠清醒,搂在怀里的抱枕印制的孔令麒照片热瀑淋漓。
轻轻拭干融化在憨憨笑脸附近的凝雨,她不由自主地将久经治愈的阳光甜夫再次贴紧了思念的心房。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