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定时启动的扫地机器人照常满屋觅食。
转悠到沙发前的小狗舔啄孔令麒耷拉贴地的手指,可宿醉的主人仍然贪睡不醒。
桌沿打翻的泡面空桶淌下一滩油汁,给地毯浸染出一块面积不小的图案,小战士便围绕新阵地展开了锲而不舍的进攻。
低频的嗡嗡声似蚊子纠缠不休,睡梦中的孔令麒抵不过手背的刺挠烦躁一挥。
桌角无辜的高脚杯冷不防挨个大比斗,一头栽倒砸在下方忙活的铁脑壳中央,直接把老实巴交的社畜干懵了。
犹如一枚分量十足的巨石投掷于平静的湖心,向外扩散道道威力不减的波纹,震撼的后劲绵延不绝。
被尖锐噪音警报强制开机的孔令麒顿时滚落下来,无意识用胳膊去支撑身体,恰好迫降在迸裂的玻璃碎片丛中。
即使地毯吸收了部分重量,但皮肉辐射开来的剧痛是忽略不了的。
顶着眩晕的天旋地转,他捂紧划伤的手臂,迈着僵硬的腿本能逃离灾难现场。
还没反应过来的肠胃经不住颠簸一阵抽搐,头重脚轻的他恶心难耐,原地呕吐不止。
不听使唤的脚底一滑,刚见到模糊光影的眼前一黑,两耳轰鸣着再次失去了知觉。
脑际缥缈的重重迷雾逐渐退散,正想揉揉粘连的眼皮,刀割般的剜噬沿右臂直贯入髓,几乎丧失了自由的空间。
“孔令麒,别动,我来……”
湿巾一点点拭化凝固的尘霜,他终于在掌心遮掩的灯光下睁开了眼睛。
“这是哪……”
“医院。”
“我怎么在医院,刚刚不就摔了一跤?”
“刚刚?现在都快晚上了……”
他仍旧百思不得其解,打算追问却口干舌燥,余光瞄到床头柜的玻璃茶具欲言又止。
斜倚堆叠腰后的枕头,他蔫蔫地端着缠裹绷带的前肢接受病号饭的投喂。
“我觉得你昨晚离开之后情绪不对,但今天一早得到公司开会。”
“太久没现场集中,很多人迟到,又是各种登记消毒,折腾得像新人入职似的……”
“但万事都没恢复正常,就部门之间交流了接下来的风投预案。我整理完会议重点琢磨过来看看,一进门就发现你趴在地上……”
“哦,这倒是真的,我当时想去卫生间吐来着……”
“结果你吐地板把伤口泡得都发炎了,甚至还有玻璃渣扎进去,医生处理了好长时间……”
怪不得这么疼,估计是感染了细菌,这可比以前单纯受伤严重得多。
她量了一会他的体温,还是在低烧。
“先歇歇吧,你的病还没有好呢……”
他昏昏沉沉地侧躺好,努力回忆发生意外的起因,向程蔓大概描述了一番凶案经过。
“我也查过了,机器人的内置摄像头有拍到,应该是那只杯子的碎屑卡在地毯绒毛内,你摔倒碰巧刮到了……”
“轰趴馆差不多每天都会有人玩着玩着丢东西,戒指、钥匙、银行卡,机器人负责打扫战场捡装备善后,多个管家总是好的……”
“这是原来人工智能公司旗下的产品吧?”
“是啊,我特别喜欢这一款。”
“虽然公司被抢走了,小末还是在帮我找技术人员升级完善,功能不亚于我爸他们研发的新品……”
她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转身去跟来查房的护士询问情况。
走廊上由远及近的吵闹声,引起了俩人的注意。
根据夹杂地方特色优美语言的吵骂分析,大概率又是农村家庭关于奇葩亲戚权责发动的战争。
这个场景唤醒了她与程菽就父亲私自答应抵押老屋的矛盾在医院发生冲突的不愉快记忆,当时她们都在气头上,现在才明白带来的效果有多负面。
房门猝不及防砰了一声,两个女人条件反射地后退半步。
“外面是咋了,有医闹?”
“目前还达不到那地步,但也说不准,三天两头一言不合动嘴动手,哪天就被盯上了……”
“跟保安强调好,病人的休息质量还有安全,没有保障可不行……”
护士交代清楚注意事项谨慎告别,她返至最初的岗位,竟看见被窝里拱着一座小山包。
“你咋了?”
他没回答,反而伸手抢回揭开的被子裹住五官。
“你还没有退烧,不要憋坏身子!”
勉强妥协钻出了茧棺,他坚持用枕头堵严耳朵。
“是不是吓着了?我已经和护士提要求加强防护,不会有事的……”
门外传来铲除废墟的动静,略显聒噪的分贝指数恍若触发了某种恐怖命令,受惊的猎物愈加胆怯扫帚时断时续隔空撞击的进攻。
缩成一团的觳觫模样令她骇然,无措地安抚着颤栗的脊梁,汗津津的肉爪握成了湿漉漉的海绵。
状况稍有改善的他怀抱靠枕呆坐墙角半宿了,眼神空洞无物,间或因她在吧台归类瓶瓶罐罐的清脆短音迟疑扫视。
她大惑不解,洗完手悄悄踱近应激的困兽,小心翼翼蹲下问他。
“咋不坐沙发那边啊,隐患不是排除了吗?”
指尖在蓬松的枕间揪脱了接缝,他匆匆摇摇头。
“是怕又掉下来吗?那就坐地上吧,我给你拿个垫子……”
他顺从地抬了抬屁股,还是闷闷不乐。
她没辙了,也背贴墙根呆下来。
“饿不饿?你回来到现在什么都没吃,给你削个苹果补点维生素吧,伤口愈合需要营养……”
“我不想吃……”
干巴巴的嘟囔有气无力,搭在膝盖的右手枯萎冰凉。
她捂了不知多久,总感觉少了点骨子里潜藏的活力,外面加柴猛烧,深处真空隔绝。
“是你爸和弟弟的话刺激到了?现在还没直接触及多比的利益,咱有时间认真商量对策的……”
一声挠破的爆炸倏然奏响,弹射绽放的羽绒纷纷扬扬。
“他毁了我儿时梦想的家,不光是现实中,还包括信念的支撑……”
后知后觉那把交付自己的铜钥匙意义,她心头一紧,试探征求他同居的意见。
“不用了,我想自己安静一段时间……”
“这边离启航远,不方便你通勤和照顾豆豆,刚刚解封都挺忙的,不麻烦你了……”
“有啥麻烦的,我工作压力越大越兴奋还不了解吗?”
“可我不会兴奋,这是表明我连累了你……”
“你又说这种屁话了……”
训归训,出于他的精神负担考虑,她尊重了他的选择,再三叮嘱不要酗酒,牵着护送进卧室休息。
“先安心睡一觉,这两天轰趴馆暂时不要营业了,调整好心态要紧……”
“心情不好尽管和我说,我任何时候都可以陪你,好吗?”
“锅里熬了大伟和村长他们新收寄来的杂粮粥,记得按时吃饭吃药,别拿身体撒气……”
他一一应允,恋恋不舍地聆听门锁闭合的辞别,隐隐作痛的脑海深处暗流涌动。
这一别,大半个月又过去了。
事业齿轮契合正轨的程蔓一如既往精准高效的机器运转模式,一旦设置了既定程序,便会无休止地按部就班,直至完工或断电。
难得补休一天,塞满密密麻麻协议的思维辞典翻开了男友备忘录,聊天界面已数日未更新。
曾经欲加微信“绝对不会主动发消息”的卑微承诺,到如今“男人应该要给女人带来快乐而不是麻烦”的不二践行,那个身陷密室很努力又没什么用的小莽夫,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问候久无反馈,她改联系黄毛旁敲侧击。
“他……确实很多天没开放轰趴馆了。”
“情绪恢复得好吗?”
“不太好……”
“有什么问题吗?他爸又打鬼主意了?”
“没,他爸和他弟忙着应付消协和行业委员会这些调查组呢……”
“咋了,霸市被曝光了?”
“十有**,还可能牵扯到违规窃取用户信息、威胁知情人正当维权……”
“方便见面详谈吗?”
街边一间小型咖啡馆,稀稀拉拉的顾客独享各自失联已久的下午茶时光。
再次与程蔓同台商议的黄毛难掩紧张,连附带的点心也没胆尝鲜。
“这次是五分钟的事情,还是十分钟?”
“五分钟吧,麒哥还等我买东西回去……”
“说吧。”
“他爸集团的人工智能事业部,在疫情期间使用的无接触点单送货机器人,有针对所有服务区域的家庭进行每日消费需求统计,垄断包括供应饮食、医疗、快递等方面物资的行为。”
“一开始批量配送收费还算合理,后来就伙同这些机构坐地起价,逼迫用户买高额单。即使是从网上采购,快递也没人负责,等上好久仍然得求他们派机器人送……”
“封控大部分人出门受限没收入,觉得他们欺人太甚就联名反抗,例如拿东西只按之前的费用结账、集资给原来的外卖员抢单,但都被机器人在未经用户授权的情况下拍照录音并存档,恶意扣留参与人员的正常生活用品,或匿名恐吓曝光他们的**信息,按比加收翻倍手续费……”
“甚至截获了向上级递交的举报信,全方位挤占镇压这片市场的合法竞争对手和舆论导势……”
“我有听说过。目前事态发展如何了?”
“上个月突然有个抽调的监管小组来暗访,从机器人研制生产到上市日均工作量全程核实,确认了成本损耗与服务定价比例失调,人为操纵扰乱市场秩序,涉嫌侵犯消费者多项权益……”
“现整个部门的人工智能产品都全部召回并宣布停产,接受消协、工商局以及行业委员会的复查……”
她颔首思忖片刻,不忘惦记那个心结扭曲的创始人。
“孔令麒知道吗?”
“这次出事的机型就是他离开公司的那个,也是他一直想为客户打造的理想生活搭子。”
“在家里舒舒服服地体验物联网的近距离福利,不需要浪费太多精力在琐碎小事上。毕竟科技是社会进步的表现,保姆都可能存在反客为主的风险……”
她一时语塞,赶紧切换主题。
“那他后来怎么想的?”
黄毛瞥了一眼时间,立刻坐不住了。
“麒哥等不了那么久,我得撤了……”
“你不是要帮他买东西吗?我也去。”
令她始料未及的是,黄毛的目的地不是高端堂皇的进口超市,仅在便利店挑挑拣拣普通的泡面饼干。
“他又做轰趴馆生意了吗,招待的条件降了这么多档次?”
“不,这是他的口粮。”
“啥?!”
她劈手夺过购物篮,里面花花绿绿的垃圾食品,连田爽的零食清单都不配上榜。
“啥情况,他把公寓抵押了?”
“那倒没有,他在月底最后开张了一次,就歇业了……”
“怎么又开门了,他那样子适合做生意?”
“那些老顾客除了轰趴馆没别的地方可以去,又是麒哥的朋友。况且公司现在搞业务都没几个了,他就是打算干事业转移注意力都没条件……”
“月末关门以后,他发了抖音公告,说是出自个人原因择日暂停开放,下面很多留言呢。原先分享一些租房设计的小贴士都停更了……”
她掏出手机逐一验证,朋友圈等社交平台近期均查无此人。
“他干啥去了,不在家吗?”
“在,只是……”
“有话快说。”
“他不是第一次这样了,不希望你知道他落魄的惨样,一直不让我泄密……”
“哥,我来了……”
黄毛底气不足的开场白似一根待折的细枝,搅入浓稠的沼泽完全是石沉大海。
门外歪斜的“CLOSED”招牌积灰明显,一向整齐的客厅东倒西歪地扔着几个撕烂的抱枕套,散落的棉絮被带起的风吹拂打旋,活像踏进了一间荒废的空屋。
“怎么这么乱……”
她脱口而出的疑问唬得黄毛惊慌失措,拼命示意不要喧嚷。
囚禁牢笼的扫地机器人外壳几处磕碰的凹痕让她顿感不妙,强忍密室开挂的冲动,轻轻拧开了卧室的门把手。
偌大的房内一片狼藉,衣服裤子宛如零散遍地的拼图,椅子也四脚朝天地掀在墙角。
捏扁的易拉罐、破碎的薯片渣抛洒得无处下脚,说是遭遇孙悟空大闹天宫的事故场景都不为过。
蒙住脸庞的孔令麒似乎睡着了,探出被沿的四肢浮肿,若隐若现的花臂触目惊心。
在她愕然的注视下,黄毛如履薄冰地收拾吃剩的垃圾,却丝毫不动那些衣物。
厨房的水槽器具干燥囤垢,勤杂工继续分内善后。
她不懈诘问了半晌,才得知其中的缘由。
孔令麒迄今消沉十多天了。
自哺亲情的灵魂沃土罹渗肮脏恶臭的粪叉玷污,滋生繁衍出不可阻挡的病毒,酿成了疮痍上的邪恶狂欢盛况。
重聚轰趴馆的众人照例唾骂无良资本家的丑陋行径,殊不知一句句利箭般的诅咒,已将弹琴自娱的友军穿透击垮。
科技是把双刃剑,可斩敌亦可自尽。
万万没想到苦心铸就的家政王牌,沦为侵犯客户起居安定的阴险黑客,等于是培养了一支电子蠕虫叛徒,共同构建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江山盲盒。
人工智能公司脱离掌管多年,虽说当前责任不在他,但孔庆杉深谙杀人诛心之术,先假意亮出所谓的亲情牌麻痹孔令麒,恰巧出事的产品是他忍痛割爱的心血,习惯共情韭菜的他必然会良心不安,春秋争霸的页游不就是这么黄的吗?
可这仅仅是孔令麒陷入牛角尖的自作多情,孔庆杉压根就没顾得上顾及他会不会愧疚。
他最想知道的,是轰趴馆里的玄虚。
作为不屑于混迹底层的罗马玩家,品尝到廉价感情丢卒保车的甜头之后,凡是妨碍赚钱的人,不是又一个毫无大局观的傻子,就是投降感情刀下的俘虏。
空降包场的诸位商界大佬,正是他圈里客串考察的间谍。
黄毛已经不干了,唯有指派更靠谱的兵马上阵,大材小用已无法避免,只能保证情报准确。
通过数据反馈,这小子又站在卖身救国的临界点了,有东子和程蔓两大左膀右臂都能搞砸,阿斗的衰命板上钉钉,还有什么好抵赖的,趁多比的核心团队还没解散,赶紧收购起码不会彻底凉凉。
至于糟糠之妻与废物公子的那顿小厂长待遇晚餐,他的印象磨灭全无,哪只偷腥的猫会在发霉的腊肉上留恋磨牙呢?
归根结底,孔令麒错误的对号入座,背负了莫须有的罪恶感,加上根植头脑的创业观念受到重创,导致他的人生奋斗架构崩塌了。
拖着比糊弄主业衣食父母还难看的笑脸打烊收工,殷勤开动的机器人悠哉悠哉地忙碌起来。
神情恍惚的他冷漠无言,怒瞪苍蝇一般绕场的佣仆怨恨丛生,下一秒就把无辜的小奴才踹了个大跟头。
倾倒的甲壳虫刚要复位,又惨遭他抄过啤酒瓶闷棍伺候。
一顿心惊肉跳的武力输出完毕,浑身挂彩的受气包灰溜溜地躲进了充电区,发泄气晕的主子头也不回地布上了禁地的警戒线。
坠落厅堂的寒星凋镜,折射数不清的真相断面,却合并失败热血无瑕的赤子之心。
“……从那以后他就把自己封闭在家里再也不愿出门,甚至不下厨也不起床,只叫我隔三差五买一堆快餐干粮过来,吃完了接着添……”
“你是说,他半个月没起来了?”
“是……”
“那身体不更坏了吗?你多少劝劝他……”
“他的脾气你还不了解吗?而且这次是初心挫伤,也不是第一次崩溃了……”
“以前创业落空,他花了多久才能走出来?”
“印象中,用了好几年才有信心再创业……”
“几年?不行,人都没救了!”
黄毛死死攥回企图冲向前线的先锋。
“你担心他可以理解,但别着急……”
“他头痛连续很多天失眠,再惊着更加难受……”
进退两难的僵局实在是一筹莫展,踌躇无果的她几近哀求了。
“你先进去瞧瞧他的状态,我就看他一眼……”
等待的过程漫长而枯燥,近在咫尺的距离,她仿若龟速一样徘徊了一个世纪。
昏暗幽闭的寝室俨然一座沉寂的墓穴,故主纵使没有想象中的面黄肌瘦,但消化不良的蹙眉辗转,让她想起那些年日夜颠倒的加班内卷,胃疼的毛病也是这个时候落下的。
“他好像又做噩梦了……”
黄毛不言而喻的比划加剧了她的揪心,然而冒失的唤醒或许会雪上加霜,她只得克制自己的保护欲,咬牙把泛红的双眼由许久未理的长发和胡须之间剥离。
打入冷宫的爱宠智能记录渠道及公寓的摄像头皆修改了密码,她无权查看事情的发酵过程,装饰沙发的一排靠枕全消失了。
“他拆房子的前几次我还扫过,后面砸得更凶,吃不香睡不着使不上劲,怕他再伤到自己,就不敢动了……”
两个小时的后勤保障接近尾声,黄毛在楼下丢完垃圾,程蔓赶来递给他几个袋子。
“辛苦你回头一趟,里面有调理肠胃神经和补充营养的药品,还有外用的喷剂。注意藏好,别让他瞎弄……”
“剩下的是我的一点心意,谢谢你照顾他……”
“客气了。麒哥是我最好的兄弟,这不算什么……”
“他爸公司那边我会继续跟进,预计不久后迎来反转。先告诉他不要绝望,但别说是我说的……”
“你下次来提前通知我,他必须活着原地待命,一切日常开支我报销……”
狠话是放出去了,问题是传说中号称“最不可控”的随机分子,比吵架赌气的田爽还难监测。
她一边关注黄毛的实况报道,一边马不停蹄搜集人工智能事业部的最新动态。
借助内部多方求证确认了最终结果,审核材料的她喜极而泣,立即打电话联系黄毛预约时间。
“你要来就现在来,麒哥绝食到营养不良了,我正陪他去医院!”
厚厚一沓图表文件里,又下发了几页沉甸甸的诊断书。
“患者前期过度暴饮暴食,近段又完全零摄入,造成了消化系统紊乱,反复胃痛腹泻导致体内电解质失衡,引发了慢性肠胃炎,再拖下去就危险了……”
“另外,根据他朋友概述的病情,患者极有可能是双向情感障碍的复发个体。”
“你们好好想想,他过去经历过什么精神创伤,这对接下来的治疗非常关键……”
病床上低血糖昏迷的孔令麒苍老了不止十岁,乱糟糟的须发快赶上早年田克俭的忧郁艺术家造型了。
右胳膊新鲜的疤痕只多不少,清一色是抓挠的印迹,层层叠叠的淤青斑驳难辨。
守夜的程蔓提心吊胆地替他修剪沾血的指甲,既祈求他早点清醒,却更惧怕核弹爆发。
当务之急,是尽量把舒缓情绪的救援信息传递到坠崖的迷失者心里,激活自身的求生信念,才有可能披荆斩棘回归坦途。
“孔令麒,我是程蔓,能听得到我说话吗?”
“这件事不怪黄毛嘴上没有把门,我们俩现在正在交往,封控隔了这么久不见,过问一下是应该的……”
“我知道你对公司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哪怕这个孩子……怎么说呢,就好比收养出去了,不变的是你赋予的基因。你记挂孩子成长的点点滴滴,的确算是个称职的父亲。”
“可是孩子已经飞离原始的鸟巢很长时间了,他会被外界因素左右成什么样,并不是你可以掌握的。一个人将来的样子,除了先天的遗传,更多的是后天的环境熏陶。你和你弟弟就是最直接的两极分化案例啊……”
孔令麒氧气面罩里灰白的嘴唇微微哆嗦了。
“作为前后养育的家长,孩子写在社会试卷的答案虽然是最直观的努力成果,背后的付出不一定也是如此。”
“你只发现机器人受人利用职务之便窃取用户**牟利,后悔过度设计开放它们的权责。“
“但你忽略了一点,目前机器人既是服务于人,必有还无法取代人的bug,譬如……无区别对待地泄露包括雇主的机密啊?”
她取出文件夹的资料,仔细复述圈画的重点。
“……经抽检鉴定,该品牌产品已达成熟期,在技术拓展上基本没有空间遗留,批量投入商用的边际成本呈下降趋势。”
“……而封控期间该品牌生产线在总成本不受影响的情况下,与产能相当的某口罩品牌、某生鲜零售以及某本地生活服务平台合作,恶意哄抬物价,蓄意扰乱市场交易秩序,并未经用户允许拍照录音摄像,盗取**信息,非法存储计算各类用户消费总额,追踪用户上网痕迹,针对用户正当诉求阻挠报复……”
“……其后台大数据库因某次网络故障,误将以上内部商业机密的联名补充协议传至某社交软件,致使行径败露……”
“……因涉嫌消费群体数量多、行业覆盖面广、违法获利金额巨大,自本调查报告生效起,责令上述参与方立刻全线停产,召回所有线上线下的上架商品进一步质检,冻结所有涉案公司对外业务账号,主要负责人在调查结案前,未获批准不得擅自离岗,违者一律以抗拒执法从重处罚……”
短小精悍的蔓之解梦告一段落,她缓缓搁下竹简,凑近缄默倾听的病娇小少爷耳畔柔声呼唤。
“小东西,不知道这能不能让你好受点……”
“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是单独面对。”
“好好睡一觉吧,我全程陪着你……”
那一晚,孔令麒没有再彻夜难眠。
兴许是解脱的大脑得以松弛,他睡得踏实多了,偶尔因为肚子饿到抽痛低吟几声。
害怕吵醒他适得其反,她没敢热敷按摩,只把手指放在伤势较轻的左掌附近。
他们互相给予过彼此亲肤的温暖,他再迟钝再排斥,心有灵犀的生理反应是骗不了人的。
给他翻完身后,黄毛提议轮班睡会,她婉言谢绝了。
“我来就行了。你照看了半个月,他再怎么说是我男朋友,我想看着他好起来……”
“如果你有空的话,帮回去煮点吃的带来,食材在我车上……”
香甜又有几分熟悉的大碴粥早餐滑入油盐蚀麻的喉咙,他的目光不太灵闪,倒是一直乖乖张口。
她不介意尚处缓冲的痊愈反应,这具千疮百孔的□□只要本质的魂魄归位,康复慢点也是情理之中。
吃了小半碗,他瞅着桌面似曾相识的品牌名称发愣。
“你原来创业销售的机器人戴罪立功了,你爸他们可能罚了款还得坐牢……”
一字一句重新解释,见他焦虑搔头,她便刹车静候,思绪跟上再辅助解读。
“意思是……他们作茧自缚了?”
这句言简意赅的点睛之语令她窃喜,看来脑子开始好转了。
“对……还记得我的前秘书是怎么露馅的吗?”
他憔悴的脸上居然浮现起一丝心照不宣的微笑。
“玩鹰的迟早被啄眼,恶人有恶报!”
“还想拿你的产品当枪使来谋害主人,谁能料到人工智能比人更不可控呢?”
“谁养的兵肯定像谁……”
难得的傲娇很让她欣慰,顺势问了身体感受。
“头有些晕,不懂是那天喝酒磕的还是绝食闹的……”
扶他小心躺回被窝,她踌躇叩问维持拆家的缘故。
“他摧毁了我对童年美好家庭的唯一支柱,我只有跟我妈一起的记忆了。”
“尽管没什么好事,起码我在那个环境下,还是有妈的孩子……”
“所以你还原的,是你妈还在世的家?”
他默默点头,才明亮的眼里又黯淡了。
“你不是说,不喜欢去回忆这段往事吗?”
“我也和赛车俱乐部还有公司的员工组建过一定意义上的家,事实证明哪边都靠不住……”
“轰趴馆最后一天营业的时候,突然感觉他们好吵,碰杯闲聊的热闹根本融不进去,那种组团的热血亢奋感好像从来不存在似的,我只能吃东西寻找乐子了……”
医生的判决还回荡在脑海,各方面基本都符合了。
“你以前也这么做过吗?”
“两百多斤的岁月就不提了,那时比现在虚多了……”
喃喃自语的他不经意间瞄到不知何时从她领口溜出来的铜钥匙,霎时就安静了。
“你说过,这个是最珍贵的。以后要是迷路了,只要有它在,就知道终点在哪儿……”
“但我现在仍旧一无所有的落魄样,终点在那也不敢想……”
“你就说想没想过?”
“想过……”
“那我以后可以接着出现在你的梦里不,吃完大排档总要回家吧?”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习惯性执手还礼。
“家里乱,等打扫干净了再请你喝酒……”
“喝酒就免了,请我吃饭吧,你答应的。”
“行,没问题。吃什么?”
“反正我不吃非绿色非有机食品。”
肚子应景地叽咕一下,俩人同频地刚打算吐槽“别插嘴”,口型一对秒乐开怀。
“看来你的家伙也不想吃……”
房间的气氛活跃了不少,鉴于他手上有伤,她说服他放弃自捧热碗用餐,耐心喂他细嚼慢咽到光盘。
“现在大部分行业依旧不景气,你有什么新计划吗?”
“其实我觉得给租客设计家居挺好的,上海外来人口那么多,房价还贵,平时再忙再拮据,回到有家的样子的地方歇歇脚多棒……”
“就是可惜不咋挣钱,我又不是资本家和慈善家,公司要再养不起,得让多少人心寒……”
她也很发愁,萎缩的市场现状确实无计可施。
“别叹气了,先把身子恢复好。”
“你这院且得住几天的,我最近也没什么大项目,一块放松放松,没准能挖到什么天赐的商机……”
“每天喝粥我得饿扁了……”
“没你绝食饿得扁就是……”
败下阵来的他不甘心地缩进龟壳,隐约捕捉到她谈判的优待。
“好了好了,给你开个黄桃罐头,稳定血糖要紧……”
咀嚼灿烂胜过薯片的果肉,他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姐,这桃真有阳光的味道。”
“你说啥?”
擦抹桌子的她回眸对视,熠熠的曙光为他的双瞳镀上了一道雪山皇冠的余晖。
“阳光……”
“没错,低头的人注意到的是阴影,那你一定是在仰望晴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