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晨雾弥漫。
颇为气派的日式府邸,院子门口的石墙上,是一块镌刻着「云雀」姓氏的字牌。
几根隐竹将街景气息完全隔绝在外,青葱的盆景绿植颇为讲究,与错落的假山互相映衬。巨型鹅卵石围砌而成的池塘,水面由重叠的荷叶铺陈,沉伏于荷底的锦鲤,掩掩藏藏。
正对着庭院的纸拉门紧紧合拢。宽敞的和室正中,少女一动不动地躺在被褥里,脸色苍白,唇瓣干涩,如同失去了生息的活动木偶。
污迹斑斑的校服已被褪下,另一套崭新的校服整齐地叠放在被褥的一侧。细高的铁质支架悬吊着营养液,点滴通过细软的导管,透过乌青发肿的手背,源源不断地注入她的体内。
连接着屋内走廊的门陡然被拉开一道缝隙,站在门前的少年身着一席宽松的乌青色浴衣,眼角的睡意尚未消泯。
——啧,还没醒。
正欲拂袖离去,停在肩头的黄色小团子却拍打着翅膀溜进了房间里。
“光希,光希——”
它颇有节奏地喊着她的名字,终于在低飞一阵后落在少女的枕边,蹦蹦跳跳地去衔她的发丝。
“云豆,别闹。”他轻声说道,一脚已经踏入和室。
俯身捉起云豆小巧的翅膀,将它挪到别处。云豆没有站稳,肥肥圆圆的身子在软垫上跌了一跤,扑腾了几下才又站起来。
黄色的小团子生平第一次遭到主人这样的对待,顿时有些焉焉的,它摇摇晃晃地飞起来,委屈地窝在云雀的发窝,不再吱声。
房间里静下来,庭院中传来的水流声异常清晰。
他抬眸,向她看去。
少女的眼窝紧闭,眼睫卷翘,直挺的鼻梁和微翘的唇瓣,连成一条流畅又好看的弧线,即使没有绿眸的点缀,她的容貌依旧出众。
明明就是一具脆弱无比的驱壳,要强的灵魂却偏偏要在此处生根发芽。
他眯眼,凤眸掠过她下唇的齿印,眼睑间的伤痕同样令人难以忽视,额角处的乌青大概是几次磕碰所致的。
——云雀恭弥,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把人划分到不同的群体中。
第一次见到这家伙的情形是怎样的?他早就不记得了,只是像大多数情况一样,他不假思索地给她安上了“草食动物”的标签,她对他来说泯然众人矣,与其他的草食动物并无差别。
……或许是有一点不同的。
他想。
鬼使神差地伸出指尖,他想拂去她散落在脸庞的发丝。
那么现在,她算什么呢……?
“啪嗒”一声,庭院里蓄满水流的半截竹筒磕上青石板,发出清亮的声响。
“云雀恭弥,你偶尔也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吧?”
手指顿在半空中,脑海里无端地浮现出她尖锐的话语,连同她说起这话的神情——难得一次他主动开口夸赞别人,却不知怎的让她的那双绿眸窜了火。
——太刺耳了。
收回手,云雀倏然站起身,脸上恢复成往日的淡漠,清冷的气场立刻四散开来。
——果然,这家伙还是很让人不爽。
晨雨已至,水滴飞溅,在青石板上留下深色的痕迹,淅淅沥沥的小雨不急不缓地敲打着屋檐。
门廊里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震天动地,仿佛要把木制的地板踏破。云雀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刷地一声,纸拉门被完全拉开,是里包恩和一个身形巨大的中年男人。
陌生的男人不修边幅,胡子拉渣,头顶和下巴的点点金黄以及过于坚毅的下颚线条都显示出西方人的身份,他喘着粗气,一眼就看到了静卧在房间正中的少女。
“小鬼!”他急促地喊了一声,挤过门框,径直地朝她迈开步伐。
“哟,云雀,早上好。”里包恩从他的肩头跳下来,举起小手和云雀打招呼:“这位是光希的监护人克里夫。”
“监护人?”凤眼微眯,云雀抓住了这个不同寻常的用词。
说起来,草壁好像是说过那家伙的父母都不在了。
两条粗壮的眉毛紧拧着,克里夫蹲在少女的身前,像一座巨大的山,粗粝的手掌轻柔地拂过少女洁白的额头,他细细地打量她脸上的伤,堆积了皱纹的眼角满是心疼。
沉默了半晌,庞然大物突然转向云雀,脸部的线条紧紧地绷着。即使是最萎靡的狮子竖起鬓毛发威,也会让人心悸,何况他的身材高大,轻易就能给人带来压迫感。
而云雀向来无所畏惧,双手在浴衣的宽袖里揣着,他挑着眉看他,视若等闲。
下一秒,男人双膝触地,屈起笔直的脊背,他恭敬地低下头,额头平贴在榻榻米上。
——他行了一个大礼。
“谢谢你暂时收留了她,”跪伏在地上,他郑重地说道,“这孩子对我来说十分重要,而你救了她的命。”
*
漫无边际的黑暗。
她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却是第一次在这里待了这么久。
独自一人不知已经走了多久,沉寂的空气令人窒息,这里什么都没有,连时间的流逝都变得渺茫。
腿脚一软,她跌坐在一片虚无中。
我大概是死了。
她忍不住这么想。
或许这就是死亡本来的模样。
或许人死后既不会上天堂,也不会下地狱,只是像这般被拘于漫无尽头的永夜里,一点一点地把意志消磨掉,直至最后一丝灵魂都被抽离。
恐惧感褪去,头脑完全变得麻木,她变得平静起来。所有的情感都在离她远去,悲伤和痛苦,憎恶和恐惧,欢笑和……
“伊莉斯……”
一个小光点蓦地出现,轻易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是父亲。
早已凝固的泪痕又被新鲜的泪珠覆上。她踉跄地站起来,如同一个濒临窒息的溺水者,挣扎地要去抓住最后一线生机。
“我的小伊莉斯。”
意料之外的,她握住了那点微弱的光,光芒在逐渐地扩大,一片温暖将她笼罩。
“你该醒了——”
睁开眼睛,是熟悉的天花板。缓缓地坐起身,她竟有一丝恍惚。
一掬阳光透过床头的轻薄的帷幔撒在她的肩头,床头的白瓷花瓶插着新采的野雏菊,空气里有淡淡的清香,微风携带着鸟鸣从敞开的窗户吹拂进来,扬起一片轻柔的白纱。
纯白,洁净,一切事物在温暖的阳光下静静地流淌,这是她曾经熟悉的世界。
茫然地扭过头,她看见了一双与她如出一辙的绿色眼睛。
“父亲……?”她不可置信地捂住嘴,泪珠不可抑制地从眼角滚落。
“做噩梦了吗?”嘴角始终带着笑意,眉头却不着痕迹地皱起来,沃特森俯身掖去小女孩眼角的泪水。
“呜…爸爸…”
所有的坚强,所有的勇气,她处心积虑经营的一切,她给自己的心灵套上的坚硬盔甲都在这一瞬间土崩瓦解,泪水如同决堤的河水无法控制,痛苦,悲伤,委屈……她嚎啕大哭,竭尽全力地将所有负面情绪倾倒出来。
她过得很不好,一点都不好。
“怎么哭得这样伤心?”
沃特森轻轻地拍打着孩子的背,无关痛痒地说着些责备的话,眼角却也跟着湿润起来。
“我的小哭包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他叹了口气。
*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她才逐渐恢复了理智。眼眶通红,偶尔还会忍不住地抽噎一下。
糟糕的情绪被一下子倒空,身体轻快了不少。
窗外的阳光灿烂,心头却莫名地蒙上了一层阴霾。
——不对劲。
她下意识地去看床头的时钟,指针赫然停在了原地不动。
——是梦吗?她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今天要穿哪件衣服呢?”
父亲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抬眸对上沃克森的视线。
——但是,太真实了……
她凝视着父亲的眼睛,神色复杂。
她的眼睛,来自于父亲毫无保留的馈赠。知道她的存在的父亲的故识,没有一个人是不惊叹他们之间双眼的相似性的。
但其实,也不是全然一致的——或许是因为父亲沉敛的气场,也可能是由于时间的磨砺,父亲的眸子,总是比她看着深邃一些。如果她的眼睛是晶莹剔透的祖母绿宝石,那么她的父亲眼中的那片绿色,就是隐秘的森林,是静谧的湖水,潜藏着许多秘密。
宽厚的额头,柔和的五官,沃特森的眼角始终堆砌着温润的笑意。她的父亲,总是一副十足绅士派头,一举一动透露着风度。很难想象,这么一位好好先生,竟然站在军火王国的顶尖,手中染指着数以百计的生命。
——她曾经全心全意信赖的父亲,如今却也有些陌生起来。
他从衣柜里拿出几条可爱的小裙子在她面前展示。
“这条红色的。”她伸手随意地指了一条。
“好了,现在快去洗漱换衣服,然后小公主就该下来吃早餐了。”
他轻轻地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吻,才转身离去。
父亲的脚步声从走廊里消失,她才从床上爬下来,站到穿衣镜前。
乌黑的微卷的头发,倾泻到腰际,泡泡袖的淡蓝色长裙轻飘飘的,裙摆装点着精致的蝴蝶结,镜子里站着的分明是一个过分稚嫩的洋娃娃——这是八年前的自己。
——很不对劲。
“这是什么温馨小品,我都快吐了。”
冷酷的声音骤然响起,镜子里的自己前所未有的陌生——她从来没想到自己可以做出这样恶劣的表情。
扬起的嘴角满是嘲弄,一双碧眼承载着纯粹的恶意,眨眼之间,右眼变成一片刺眼的猩红。
淡蓝色的火焰跳动,瞳仁上的“六”字隐约可见。
“让我们再试一次吧。”
“咔擦”一声,光滑的镜面突兀地出现一条丑陋的裂痕。
每章一问:委员长今天心动了吗?
六道骸:没想到吧,爷又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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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