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进关掉电脑,最后检查了一遍自己的私人物品抽屉——空空如也。他把离职申请表平平整整地放在办公桌正中央,拎起早已清空的公文包,刷卡下了楼。
凌雪集团营销部副总经理的办公室将在明天迎来新的主人,而他,将在一周后前往纯阳报到。
地铁上,祁进靠着冰冷的车厢壁,闭上眼睛。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不停,不用看也知道是姬别情。自从他提交离职申请开始,姬别情就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用尽一切方式试图让他改变主意。
回到租住的公寓,祁进踢掉鞋子,没有开灯。黑暗像一块厚实的绒布包裹着他,让他得以暂时喘口气。他走到厨房,从柜子里取出药盒,倒出两粒白色药片,干咽下去。医生说他需要进一步检查,但他知道结果不会有什么惊喜。
各种症状像慢性毒药一样渗透进他的生活,而姬别情是其中最烈性的一味。
手机再次震动,屏幕上跳动着“姬别情”三个字,像一道咒语。祁进盯着那名字看了许久,最终接了起来。
“你在家。”姬别情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不是疑问,是肯定。
“嗯。”
“开门,我在外面。”
他不想开门,不想面对姬别情那双能看穿一切的眼睛,不想再次陷入无休止的争吵和挽留。但他知道,如果不开门,姬别情会一直等下去,或者用备用钥匙自己开门。
门锁转动的声音证实了他的预感。
姬别情留着这里的钥匙,即使两人分手后祁进多次索要,他总是以各种理由拒绝归还。
“为什么不开灯?”姬别情按下开关,刺眼的光线让祁进眯起眼睛。
姬别情穿着深灰色西装,领带松垮地挂在脖子上,像是刚从某个重要场合匆忙赶来。他比祁进大五岁,四十三岁的年纪在他身上只留下了几道优雅的皱纹和更加锐利的眼神。此刻那眼神正紧盯着祁进,像猎鹰盯着自己的猎物。
“我去你办公室,看到了这个。”姬别情将一张纸拍在茶几上,那是祁进的离职申请表。
“按照合同,我还有一周正式离职。”祁进说,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感到意外。
姬别情向前逼近一步,把他困在自己和墙壁之间:“为什么是纯阳?他们给了你什么我给不了的条件?”
“不关你的事。”
“不关我的事?”姬别情冷笑,“我在人事部第一眼看到你的简历就知道你是个人才,我一手把你培养到现在的位置,现在你说走就走,去我们的竞争对手那里,然后说不关我的事?”
祁进偏过头,避开他呼出的热气:“我不是你的所有物,姬别情。”
“那你是什么?”姬别情的手指抚上他的脖颈,介于爱抚与胁迫之间,“这些年,我为你铺平道路,扫清障碍,让你从一个小小的营销专员做到副总,现在你翅膀硬了,想飞了?”
祁进闭上眼睛。就是这种感觉,无处不在的控制,以爱为名的束缚,一点点榨干他的氧气。在凌雪的八年,他从一个热血青年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姬别情功不可没。
“我累了,”他说,“想换个环境。”
“那就休假,休多久都行,我批。”姬别情的声音软了下来,这是他惯用的策略,打一巴掌给颗甜枣,“进哥儿,你知道我不能没有你。”
祁进突然感到一阵反胃。他推开姬别情,冲到卫生间干呕起来。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姬别情靠在门框上,眼神复杂:“你这样子多久了?”
“我没事。”
“你看起来像得了重病。”姬别情说,“去看医生了吗?我认识一个很好的——”
“够了!”祁进打断他,“我不需要你安排我的生活,我的工作,我的医生!我需要的是你离我远点!”
空气凝固了。姬别情的脸上掠过一丝祁进从未见过的表情,几乎是受伤,但转瞬即逝,被更深的执拗取代。
“你真的以为你能摆脱我吗?”姬别情轻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即使你去了纯阳,即使你躲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你心里清楚。”
祁进确实清楚。这就是为什么他迟迟不敢下定决心离开,直到躯体化的症状严重到影响工作能力。他靠在洗手台上,感到一阵眩晕。
“我为你做了那么多,”姬别情继续说,步步逼近,“你以为凌雪那些老东西为什么那么容易接受你?你以为每次项目出问题,是谁在背后帮你摆平?你站在光鲜的领奖台上时,是我在暗处为你清除所有障碍!”
“所以我成了你的傀儡?”祁进抬头,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情绪,“一个被你精心操控的木偶?”
“你是我最重要的人。”姬别情纠正道,“我们是最佳搭档,一直都是。”
祁进突然觉得很累,累到连站直的力气都没有。他滑坐在地板上,瓷砖的凉意透过布料渗入皮肤。
“姬别情,”他轻声说,“我要死了。”
姬别情愣住了。
“不是生理上的,”祁进继续说,“是这里。”他指着自己的胸口,“一点一点地,正在死去。每天醒来,我都希望自己不用睁开眼睛。坐在办公室里,我看着窗外,想象跳下去的感觉。我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姬别情沉默地听着,面部肌肉绷紧。
“所以,求你,”祁进说,“放过我吧。让我好歹换一个环境,看看能不能好起来。”
姬别情缓缓蹲下身,与祁进平视:“你觉得离开我就能好起来?”
“我不知道。但留在你身边,我一定会彻底崩溃。”
长时间的静默。卫生间的水龙头滴答作响,每一声都敲在祁进的神经上。
“好,”最终姬别情说,“你可以去纯阳。”
祁进惊讶地抬头。
“但我不会放手,”姬别情抚上他的脸颊,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颧骨,“我会等着,等到你明白我们属于彼此。就像我一直做的那样。”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外套,又变回了那个人事部经理的模样。
“离职手续我会处理,”他说,“祝你新工作顺利。”
姬别情离开后,祁进在原地坐了很久。药效上来了,那种熟悉的麻木感包裹着他,把尖锐的情绪变得迟钝。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
楼下,姬别情靠车站着,抬头望着他的窗口,手中夹着的烟在夜色中明明灭灭。他就那样站着,像一尊守望的雕塑。
祁进放下窗帘,吞下另一粒药片。
一周后,祁进准时到纯阳报到。新公司窗明几净,同事礼貌友好,一切都井然有序。人事专员带他熟悉环境,介绍同事,最后领他到自己的办公室。
“祁总监,这就是您的办公室,有什么需要随时告诉我。”
祁进点点头,关上门,走到办公桌后坐下。窗外是城区的风景,阳光明媚,但他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他打开抽屉,准备放几件个人物品,却突然愣住。
抽屉深处,静静躺着一枚熟悉的打火机——姬别情的打火机,上面刻着凌雪集团的logo。
祁进的手微微颤抖。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离开凌雪那天,这个打火机绝对不在自己的物品中。
所以只有一个解释:姬别情来过这里,在新公司分配办公室给他之前,就进来过,并留下了这个打火机。
祁进靠在椅背上,感到一阵熟悉的窒息。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药盒,然后停住了动作。
最终,他拿起那个打火机,在手中反复摩挲。冰凉的金属渐渐被捂热,就像姬别情的执念,无处不在。
门外传来敲门声,助理探进头来:“祁总监,五分钟后项目组开会。”
“好的,马上来。”祁进回答,声音平稳。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领带,把打火机放回抽屉,然后关上抽屉,像是关上一个秘密。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投下交错的光影。
祁进深吸一口气,将抽屉轻轻推回,金属滑轨发出细微的声响。他拿起桌面上崭新的笔记本和钢笔,转身走向会议室。
“祁总监,这边请。”一个充满活力的年轻声音在身旁响起。祁进侧头,看到一个穿着合身西装、头发剃得极短、眼神清亮的年轻人。他胸前挂着纯阳的工牌,上面写着“高剑,项目助理”。
“我是高剑,李总安排我暂时协助您熟悉项目和团队。”高剑笑容爽朗,带着初入职场不久尚未被完全磨平的棱角与热情。他口中的李总监,是纯阳的创始人之一,李忘生。祁进在面试时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有劳。”祁进点头,声音依旧平淡。
高剑似乎毫不在意他的冷淡,一边引路一边热情地介绍:“我们马上要开的是‘太虚计划’的启动会,这是公司今年重点推进的项目,由您全权负责。项目组的成员主要是从策划部和数据分析部抽调的精锐……”
会议室里已经坐了几个人。祁进一走进去,原本有些嘈杂的交谈声低了下去,几道目光同时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好奇,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质疑。空降的总监,来自竞争对手凌雪,总难免惹人遐想。
“祁总监,欢迎。”一个温和沉稳的声音响起。坐在主位旁的一位中年男子站起身,他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儒雅,是李忘生,主管公司内部运营和人事。“这位是于睿,策划部经理,也是‘太虚计划’的核心策划。”他指向身边一位干练的女性。
于睿看起来三十出头,穿着剪裁利落的套装,眼神聪慧而冷静。她向祁进微微颔首:“祁总监,久仰。项目前期框架和核心创意已经基本确定,期待您的领导,让它们真正落地生花。”她的话语礼专业,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祁进回以同样的礼节:“于经理客气,期待合作。”
会议开始,祁进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听取于睿和高剑关于项目背景、目标及初步构想的汇报。他迅速抓住了关键点,偶尔提出一两个问题也切中要害,能感觉到于睿眼中闪过一丝认可,而高剑则更加投入,眼神里几乎带着崇拜。
然而,那种熟悉的抽离感始终如影随形。他的思维偶尔会飘向那个抽屉里的打火机,姬别情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它放进去的?这是一种警告,还是一种病态的宣告?胃部开始隐隐作痛,他下意识地伸手进口袋,触碰到冰凉的药盒,又强迫自己把手拿出来,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
会议进行到一半,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影走了进来,安静地在角落坐下。祁进余光瞥见那人穿着一身略显陈旧的深色道袍式样的改良服装,与周围西装革履的环境格格不入,但神情却异常平和,仿佛自带一个安静的气场。是吕洞宾,纯阳真正的董事长,据说精通风水易理,连谢云流和李忘生都是他的学生。他很少参与具体项目,但他的出现本身似乎就代表着某种关注。
吕洞宾的到来没有打断会议进程,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目光偶尔扫过祁进,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淡然。
“......所以,我们下一阶段的关键,在于获取‘藏剑山庄’那块核心数据源的访问权限和分析支持。”于睿总结道,“这方面,可能需要祁总监您亲自出面沟通,藏剑山庄的叶晖先生,似乎对凌雪出身的人有些……特别的看法。”她措辞谨慎,意思明确。
祁进点头:“明白,我会处理。”
会议结束时,李忘生地对祁进说:“祁总监,刚来不必过于操劳,有什么需要随时找我或者于睿。公司氛围比较宽松,希望你能尽快适应。”
“谢谢李总。”
众人陆续离开,高剑留到最后,殷勤地帮祁进整理文件:“祁总监,您办公室还需要添置什么吗?我帮您去行政部申领。”
“不用,谢谢。”祁进顿了顿,看着高剑年轻的脸庞,还是问了一句,“高剑,我办公室的钥匙,除了我和行政部,还有谁有?”
高剑愣了一下,随即摇头:“按理说只有您和行政部总管有备份。行政部管理很严格的,不会随便给人。怎么了祁总监,是丢东西了吗?”
“没有,随便问问。”祁进垂下眼睑,“你先去忙吧。”
高剑应声离开,办公室里又只剩下祁进一人。他回到办公桌后,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再次拉开了那个抽屉。打火机静静地躺在那里,金属外壳反射着顶灯的光,有些刺眼。
他拿起它,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姬别情的影子如同无形的蛛网,在他以为挣脱的时候,再次将他笼罩。他以为自己逃到了一个新的地方,可以呼吸不同的空气,却发现连这片新的土壤,都早已被那人的执念渗透。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不是电话,是一条短信。发件人没有署名,但那个号码他烂熟于心。
【新办公室视野不错,就是椅子可能有点硬,记得加个靠垫。藏剑山庄的事,需要我帮你打个招呼吗?叶晖欠我个人情。】
祁进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他走到窗边,向下望去。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一片繁华景象。他没有看到姬别情的车,也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但这更糟。
因为这意味着,姬别情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