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听着桓温信誓旦旦,面面相觑,领头的男人左右琢磨一番,最后点头道:“也好,我们先回赌坊等桓公子,桓公子一言九鼎,不会令我们这几个兄弟失望的。”说完他们转身离开了桓家。
桓温盯着头上匾额上“桓府”二字,一咬牙转头跑进了另一条巷子,这条巷子的尽头有一户人家,袁家,方才在庾翼的压迫下假扮的袁耽袁赌神就在这儿。
只是桓温来的不巧,袁家正在办丧事,袁耽一身孝服出来迎他,两人之间的空气波澜诡谲,桓温有点忐忑,一时不知道要不要说实话。
袁耽年少桓温三岁,一眼就看穿了桓温掩饰都掩饰不了的心虚,能令桓温如此心虚的事不多,心虚到来向他求助的事更是屈指可数,在赌坊输光了算一件。
他道:“行了,你也别藏了,你在前面带路吧。”
桓温惴惴不安,尤其是望着眼前一身的孝服,他向来不敬什么鬼神,可向来敬重家族亲情,敬重族中的长辈,这种场合袁耽离场并不合礼法,他咬牙拒绝道:“今日就算了,你进去吧。”
说着抬步就朝外走去。
桓温垂下脑袋默默地低着头走了一段路,站在十字路口一时间不知去哪,去左边是回家的路,可他不想惊动母亲,去右边是赌坊的路,他已经没有本钱再堵回来,前面是出城的路,出城后他又该去哪里呢?
身后忽然想起那道漫不经心却熟悉万分的声音:“愣着干什么,走啊。”
桓温猛地一回头,看到站在自己身后的袁耽。
瘦高的少年剑眉星目,洒脱不羁,嘴角两侧各斜上方一点痣,抬手搭在完全傻了的少年的肩膀,将他往里一带,揽进怀里。
袁耽道:“只是一会儿,不会被人知道的,我跪了一天了腿都跪麻了,早想出来活动活动,再说了你的性子我还不了解,但凡你有法子,怎么会来找我?”
见桓温果然意气,债主很是高兴,亲自将桓温迎了上去,笑着赞扬道:“桓公子可是送银子来的?”
桓温指了指身旁的袁耽,心中有了底气:“我带着大哥再来玩几局。”
债主这才瞧见桓温身边半大的小子,瞧着与桓温这种世家傻公子无异,琢磨着莫不是又来了个冤大头,心中的小算盘不由得打的噼里啪啦,见钱眼开的小眼睛乐的都快眯成了一条缝。
袁耽自然晓得那笑是什么意思,他见过的实在太多了,哪怕受到轻视袁耽也不在乎,只笑着问:“老板,你可曾听过袁耽的大名?”
债主嘿嘿一笑,得意道:“自然听过,不但听过,我还见过呢!”
此话一出,不但袁耽望过来,连桓温都瞥向这边。
债主指了指自己黝黑长须的脸道:“年纪和我差不多,长得与我也差不多,比我脸色更黑,看起来凶神恶煞的不好惹极了......”
他话还没有说完,不远处的赌桌上结束了依据,不少人输了钱没有风度的开口骂起来,债主话头一转:“也就担了赌神的虚名,这赌桌上的事,就和上阵杀敌一样,谁又是常胜将军呢,说到底都是什么胜败乃兵家常事。”
明明今日阳光甚好,白花花的日光耀的人张不开眼睛,桓温却如坠冰窖,轻瞥身边人一眼,果然已经被惹怒了,袁耽不露声色生气了,桓温哆嗦了一下,为这个债主的钱袋子捏出了冷汗。
袁耽微微扬起眉:“我怎么听说袁耽和我一样,是个少年?”
债主乐了,毫不留情的转头望向桓温,打趣道:“桓公子,你带来的这位朋友不会真是袁耽吧?”
桓温看了袁耽一眼,袁耽则笑而不语,见他们都不回答,债主脸上的笑意更浓,他以为戳破了两个少年的牛皮而洋洋得意,那桓温两人已经一先一后坐上了赌桌。
袁耽把帽子一摘,抓起桌子上的骰子,在手里上下把玩,一开口反而笑意盈盈:“这次我和你赌,赌个大的怎么样,每局十万赌注怎么样?”
这架势一点儿也不像赌博,反而像是要同谁豁出命去打仗一样,债主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这种架势,一时竟也被哄住了。
债主一晃神,袁耽趁机连赢十局,轻轻松松赢走了上百万钱,债主也算身经百战,竟被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杀的片甲不留,一时慌了。
袁耽赢了钱,捡起一旁的帽子,笑道:“这下你总算见识到了袁耽了吧?”
等他们走出赌坊,桓温将赢来的银子放进瘪瘪荷包里,他追上在前面走着的袁耽,抬手伸出大拇指:“袁大哥,你真神了,你不知道我今日还借你的威名逗了个小姑娘。”
袁耽诧异,闻言顿住脚步回身目光略微往他一斜,挑了挑眉笑道:“有这事?谁家小姑娘?”
桓温的目光闪了闪,挠挠头,不好意思道:“还不是遇到了庾翼那家伙,他带着遂安县主出来找乐子,然后骗她说我是你,我推脱不掉就假装了你,也不知是不是你的名字也有赌运,我还真赢了不少。”
袁耽修长的手指按在眉心,嘿嘿乐了起来:“你要是觉得我的名字有用,你以后想用就用。”
不过,桓温没有这机会了,因为苏峻带着流民军南下打进了建康,他的父亲桓彝战死,桓家大厦倾倒,他再也不是无忧无虑整日只知寻欢作乐的世家公子了。
桓夫人听到噩耗病倒了,病情一日比一日重。
可流民军直逼建康,城内物价暴涨,二两黄金都买不到一斗米,药材更是一价难求,大夫们把脉后都劝桓温放弃,兵荒马乱连个活蹦乱跳的人都不一定能活下去,更何况是吊着一口气的病人,桓温一口回绝了,这个大夫不肯医治,他就再找下一个大夫,直到找到愿意给母亲治病的大夫。
一日日漫长的仿佛望不到尽头,母亲的病情就像悬在他头上的一把利刃,桓温才十五岁,却要带着弟弟桓豁他们冲出桓家弥漫着地狱般死亡气息,那双漂亮狭长的眼睛如一泓深潭,掩住所有念头和情绪,任人再也没有办法看清。
终于有位大夫心软,见桓温一片赤诚的孝心,给了一副药方,嘱咐他需要羊肉做药引子,这副药起不起作用就看药引子用的足不足,可此时的建康,哪里能有新鲜的羊肉,哪怕是有,早已经被炒成了千价。
桓彝身前为官清廉,家中金银玉器并不多,早已经被桓温典当的差不多了,走投无路百般无奈下,他想到了自己最小的弟弟,桓冲。
桓冲卖给人贩子的前一日,桓温带着弓箭进山打了两只野兔,给弟弟们熬了一锅汤,他们已经记不得上一次吃荤腥是什么时候了,所以吃的格外满足。
桓豁年纪大一点,心存疑虑,吃了几口发现桓温没有吃一口,愈发狐疑,偷偷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桓温若无其事地说:“今天运气好就给你们开开荤腥,你这人不大,心思怎么那么沉,你赶快你,不用管我。”
桓豁扫过桓温脸上浓重的疲倦,顿了顿道:“那大哥怎么不吃?”
桓温拿起汤匙给自己的碗里盛了一勺,水放多了,所以汤并不浓,甚至府里都没有盐了,汤里除了浓厚的膻气,什么味道都没有。
桓豁心里还有疑虑,可他仔细瞧了瞧桓温的神色,也不再追问下去。
第二日他起床后去寻桓冲,发现他不在房间内,问了管家才知道天还未亮,桓温带着桓冲出府了,至今还没有回来,不知怎的,他心头一跳,可怕的念头一闪而过。
日至晌午,桓冲他们还没有回来,他心头的不安越来越重,再也坐不住出府寻他们,谁知一出门就看到立在府门外的桓温,他忙上前拉着桓温的衣袖,急道:“大哥,你站在干什么?阿冲呢?”
桓温傻傻的,恍若未闻,惨白着一张脸,好一会儿才转过头,看着桓豁的脸有点恍神,深潭般的眼底愈发幽深。
桓豁的额角隐隐抽痛:“大哥,阿冲呢?难道你真的把阿冲卖了?”
桓温如梦初醒,半响轻声嗯了一声。
“我不同意,那是我们的五弟啊,阿爹不在了,阿娘生病了,我们更应该好好照顾好阿冲啊。”桓豁说着拉着桓温的手向外拖:“大哥,我们赶紧回去找阿冲,再晚就来不及了。”
桓温被桓豁拉着向前走了两步,猛地甩开桓豁的手,嘶喊道:“可我要救阿娘啊......我们没有钱啊,我们的爹已经不在了,我不能让娘死,决不能让娘死......”
母亲的病情越来越重,他走投无路,百般无奈,不得不出此下策,他以为桓豁会理解他,可他得到的只有谴责,只有怨恨。
桓豁也大声的喊回去:“我们回去问阿娘,看她同不同意卖掉阿冲,她肯定不会愿意卖掉阿冲的。”
桓豁说的对,桓温何尝不知道,但早已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扣住桓豁的肩头,厉声道:“老三,你听好了,卖阿冲是为了救娘,就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你与阿冲感情好,我可以带你去见他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