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温不愧是武将,灵活机敏,准确的接住了司马兴男的纤细的腰肢,将她的头护在自己的胸前,怒斥道:“回去领十棍,再有下次就滚。”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沉着威严,司马兴男本该慌乱的心瞬间平静了,她哪怕不爱桓温,也不得不承认桓温此人并非纨绔,细细想来,她好像未从听说桓温穿着宽袍摇着羽扇清谈玄论。
司马兴男从桓温的怀里挣出来,平时伶俐的口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在外面的车夫停了车,在外面朝里喊了一声“大人,到了”,她慌的连看都不看桓温一眼就下了马车。
上一刻桓温还在为空空的怀抱失落,觉得那十棍责罚太轻了时,又看见司马兴男落荒而逃羞红了的修长的脖颈时,他觉得罚不罚无所谓了,提着两个食盒随后也下了马车。
司马兴男走了几步,入目的是几家农户,远处高耸的山,近处低垂的茅屋,淡淡的炊烟,还有一眼望不到头的田地,这是她从未见过的景象,转头问向身后的桓温:“这是什么地方?”
桓温却抬手打着招呼:“大嫂。”
司马兴男以为桓温又要装神弄鬼,气恼的正要朝他的俊脸上打他一拳,身后传来了陌生的女人的声音:“桓公子,你怎么在这儿,快进来。”
这声音乍听是陌生的,可司马兴男总觉得在哪里听过,她转身细细打量眼前的女人,明媚艳丽,硬朗英挺,身上完全瞧不出半点娇弱。
女人看清司马兴男的脸后,惶恐又端正的行礼道:“民女白鹭给殿下请安。”
司马兴男同样也看清了白鹭的脸,正是桓温当初带回府里的名妓之一,因她完全和之前羸弱的女人不同,她的印象极深,当时她还讥讽桓温对女人的口味是海纳百川,来者不拒。
愤怒,羞辱,那死灰复燃的小火苗忽的瞬间呼啸着燃遍胸腔,她本就不是个大度柔婉的女人,再也忍不住胸中的怒火发作时,桓温扯住了她的手,风轻云淡的介绍道:“这位是袁大哥的夫人。”
“啊?”司马兴男眨巴了眨巴眼睛,她第一次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桓温却不再多说什么,只牵着她的手,边走边道:“大嫂家的路不好走,我牵着你,你脚下慢一点。”
白鹭家在这几户人家中算是偏僻的一家,最狭窄的小径也只能容一人走,司马兴男宽大的裙摆早已沾上的泥土,着实有失世家风度,她望着走在前面的白鹭的背影,她真的无法想象这个女人曾经穿着和她一样的衣服。
等白鹭进屋给他们烧茶水时,司马兴男瞅准这个时机,拉着桓温的衣袖低声问:“我记得袁耽娶的是太原王家的姑娘,她真的是王家女?”
桓温将手中的食盒放在院中的桌上,抬手指着不远处的山峦道:“袁大哥就葬在这儿,他们的感情很深,袁大哥死后,王家打算让大嫂和离再嫁,可大嫂不愿意,宁可脱离王家姓氏也要守着袁大哥。”
原来这里最偏僻是因为这里离安葬袁耽的山里最近,或许是怕袁耽午夜梦回寻不到她,也或许只是想离她的亡夫更近一点。
“......那你当日怎么不说明她的身份?”
桓温收回幽幽的目光,瞪了司马兴男一眼道:“夫人给我时间了吗?气势汹汹的拿刀就要砍了我,我连自保的时间都没有,更何况和你解释。”
司马兴男气的哈的笑了一声,咬牙切齿道:“那还不是你有前科!你自己数数你带了多少女人回家,说的倒是好听,不会三妻四妾,哼。”
桓温和司马兴男的矛盾点只有一个,就是桓温带回的女人,只要谈及这个话题,两人不管身在哪里,前一刻如何甜蜜,下一刻都会争吵起来,果然桓温的脸色也阴沉了下来。
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白鹭端着茶水出来了。
两人一人长公主,一人世家公子,在人前还是要脸面的,于是对着白鹭露出自以为完美无瑕的笑,殊不知白鹭早就将二人的争执听的一清二楚。
她放下了茶杯,招呼笑道:“来,先喝口热茶,这里不比你们的府邸,今天留下来吃饭,桓公子待会啊杀只鸡,我给你们煲鸡汤。”
杀鸡?
司马兴男愕然,她的目光不禁定在桓温骨节凸起的手上,桓温倒是淡定,回道:“这鸡再让它多活些时日吧,这食盒的东西已经馊了,是特意送来给它们的。”
“知道你节俭,”白露笑着应下来,眯起眼睛:“桓公子,你要吃这苦我拦不住,可殿下金枝玉叶,你怎么能让殿下做这种事,你袁大哥在也肯定要训你的,罢了,既然来了,就去你袁大哥墓前认个错吧。”
桓温倒是听话,低声嘱咐了司马兴男几句起身告辞,沿山路上了山。
“殿下,我有些话想跟殿下说。”
司马兴男自然早就看穿了,白鹭的这招并不高明,但她并未斥责,反而让她继续说下去。
白鹭便道:“其实方才我听到了你们的谈话,殿下是真的错怪桓公子了,那些女人是南渡来的百姓,虽说是百姓却连户籍都没有,是卖身给世家的奴仆。”
北方战乱频发,大量人口南迁,朝廷对流民的态度听之任之,世家纷纷将流民纳为己有,这些事虽明令禁止但暗中屡禁不止,这些龌龊事司马兴男略有耳闻。
白鹭继续道:“殿下可能不知道他们的处境,用一句生不如死也不为过,故土回不去,江东也留不住,桓公子将他们赎出来后,一时无法安置才带回府中,殿下误会桓公子了。”
她说完从袖中掏出几封信笺推到司马兴男面前,低声道:“她们寻了去处,还托人给桓公子送来平安信,恐殿下疑心便将信笺送到了我这里,方才我想转交给桓公子,看来我还是送给殿下吧。”
桓温回来后就察觉到司马兴男格外安静,第一次在司马兴男的脸上看到心虚,他好奇的望向白鹭,白鹭笑的天衣无缝,他微一扬眉,与她告辞。
上了马车,桓温一双墨色的眼眸闪着微动的亮光,可面上依旧风轻云淡,问道:“是大嫂和你说什么了吗?不论她说什么,你都不用放在心上。”
司马兴男如梦初醒,她抬眸望向桓温。
“桓温,你知道吗?父皇还在世时,王敦一次又一次的叛乱,王导率领的王家子弟在朝中把持朝政,司空刘琨勒死在北国,誓要北伐的大将军祖逖病死河南,北伐彻底无疾而终,父皇痛心疾首,同我母后感慨说他年少时“举目见日,不见长安”一语成箴。”
司马兴男的父皇,正是在位仅三年的明帝,在位期间以弱胜强平定了王敦叛乱,改革藩镇军事减轻长江上游对下游朝廷的威胁,拨乱反正铲除王家巩固皇家集权,只不过上天没有给明帝时间,无论明帝曾经夜袭敌军时多么英烈,主持朝政时多么睿智,他也只能日暮穷途,含恨而终。
司马兴男望着桓温的眼睛:“父皇临终时拒见任何人,可舅舅庾亮还是见了父皇,舅舅的小心思父皇怎么会不知道呢,可是在朝中能制衡王家的只有庾家了,父皇还是将辅政大权交给了舅舅,可父皇去世不过两年,苏峻就带着流民军打进了建康,那时我才七岁。”
司马衍五岁登基,太后庾文君临朝辅政,庾家在朝中的地位更水涨船高,剪除异己,甚至不惜与王导结成同盟,谋杀了同为辅政大臣的司马宗,后来司马衍曾问庾亮何为白胡子的老爷爷不见了,庾亮面不改色的胡扯说他谋反,司马衍听了潸然泪下说老爷爷是至亲,又怎么会做出谋反这样的事,可又有什么用呢,说到底司马衍又不能为司马宗平反。
再后来庾亮整顿完朝堂,他的目光又盯上了在外的流民军苏峻,上奏朝廷一口咬定苏俊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今天不铲除,以后定为时已晚,光禄大夫卞壸则认为苏峻手握重兵,一日一夜就能兵临建康,建议从长计议,更修一封书信请庾亮的好友温峤劝说,结果庾亮依然不为所动,下达征召苏峻回朝的命令,然后苏峻之乱爆发了。
“你知道的,我和皇上被叛军一股脑捉了送到苏峻面前,”司马兴男的脸色早已惨白:“他说他平常是狂得没边儿,可对朝廷的步步紧逼还是怂了,低三下四地恳求朝廷收回旨意,哪怕把他派到青州自生自灭绝,可朝廷丝毫不给他退路只让他死,是朝廷逼反了苏峻,原来是我们的好舅舅啊。”
苏峻造反时,曾扬言宁可在山头望监狱,绝不在监狱望山头,朝廷天天说他造反他最后真的反了给朝廷看看,当初国家危急,若不是他,恐怕江山就要覆灭,如今狡兔死狗烹,他会用一死报答逼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