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云慢慢直身起来,微微眯起眼睛,其实他是来看桓温的笑话的,结果呢,他摸摸自己的脸,疼得他龇牙咧嘴的收回了手。
果然他与桓温就是一山两虎,容不得。
不过拔了牙的老虎呢?
桓温之所以一步登天,背靠着一座山和一棵树,山是庾家,且不说已经病故的庾亮对桓温的欣赏,更何况庾翼与桓温从赌桌上赌出来的情谊,树是南康公主,睦不睦且不论,但他们还未和离,山不会倒,树不会跑,可若是天变了呢?
思及此,桓云垂眸,目光定在小瓷瓶上。
建康皇城内早已乱成一团。
司马衍五岁登基,正是懵懂年纪,从懵懂的孩童终于一步步长成了有担当的少年帝王,满心满眼都是江山社稷,来不及更早诞下子嗣,或许他以为他还有很多年岁,所以当他二十一岁溘然长逝时,身后竟然无一人可以接过大统。
谁登基,谁可以登基,谁能登基,朝堂上,各朝臣,各世家,暗潮涌动,各怀心思。
皇长子司马丕年仅一岁,皇次子司马奕还不足一岁,都尚在襁褓中,本该是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但以庾家为首的外戚认为太过年幼,皇权不得不旁落他人手中,先皇皇次子,当今皇帝的同胞兄弟司马岳才是更合适的继承人。
并不认同庾家的朝臣也大有人在,比如中书令何充,他上奏言明皇长子司马丕和皇次子司马奕的确年幼,比起先皇皇次子司马岳,先皇的胞弟琅琊王司马昱素有佳名和才华,才是最佳继承人。
司马兴男冷冷的看着他们,她一到建康,手心还是凉的,还未来得及见司马衍最后一眼,庾家人就派人来请她,庾家此时来找她是何用意,她岂会不知,只是她连敷衍都懒得做了,直接打发桓温代她走一趟。
本以为可以耳根清静,结果何充又来了,在她面前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
“不见。”
她既然连庾家的面子都不给,那更不会给从未有过交情的何充面子,更何况她此时满心悔意,跪在司马衍的棺椁前怨恨自己,明明皇上言语异常,为何她没有早一点察觉,到头来落得两人再也无缘相见。
“阿衍,对不起,我还是来迟了,可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你知道啊,阿姐蠢的要死,你应该告诉阿姐啊,你这个傻瓜,傻瓜啊!”
“殿下,皇上不傻,皇上病重时,曾动过派人去桓家老家的念头,但不知是不是天意如此,桓老夫人病逝了,皇上说既是天意,那就罢了吧。”
回话的正是司马衍的贴身侍中常平,司马兴男偏头望过去,常平走到她身侧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砰砰砰连磕三个头,从袖中掏出一手掌大的木盒,直直望向她,他的眸子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哑声道:“殿下,奴才终于等来殿下了,这木盒是皇上病重前交给奴才的,皇上让奴才亲手交给殿下,在这世上这木盒只有殿下才能打开,奴才幸不辱使命,终于活着将木盒交到了殿下手中。”
木盒做工粗糙,前面挂着一把玲珑精巧的小锁,小锁两侧的木盒板子上刻着两个小人,小人笑着手拉着手,彼此对望着。
这是她与司马衍被苏峻囚禁时,她亲手送给司马衍的生辰礼,后来她生辰时司马衍亲手打造了这把小锁,钥匙送给她当作生辰礼,没想到今日,它又回到了自己的手中。
殿上的烛光微微摇曳,殿中两人跪着的身影僵持着,司马兴男没有抬手接过,只有在她看到木盒的那一刹那,眸中闪过微弱的光,很快暗淡下来,静默半晌低低一笑,但那双眼睛早已蓄满了泪水。
见司马兴男不肯接,常平心中忐忑,哽咽劝道:“......殿下,莫要辜负了皇上的一片心意,您还是接了吧。”
司马兴男感觉整个身体都在战栗,整颗心被架在火上烧一般,身体里翻江倒海,这时一只手从上面轻轻一勾,木盒从司马兴男和常平的视线中一空,两人忙抬眸望去,桓温不知何时站在他们的身后。
常平脸色剧变,忙劝道:“这是殿下的重要之物,还请驸马还给殿下。”
司马兴男的头上仿佛浇灌了一盆凉水,让她瞬间从伤感中清醒过来,立刻起身抬手去夺,怎奈跪的时间太久,从脚底到胸中传来一阵抽疼,令她一个趔趄,幸好常平离得近,抬手扶住了她。
不等司马兴男开口,桓温便将木盒安稳的放在她的手掌心,司马兴男望着手掌心多出来的木盒,一时五味杂陈,原本她是不想接的,可被桓温一搅和,阴错阳差到了她的手中。
常平见司马兴男终于收下木盒,心中那块巨石终于落下,忙向两人行礼先行退下。
一出殿门,方才晴空万里的天,转眼间乌云压境阴沉下来,山雨欲来,殿内的人仿佛并未察觉,烛光映着殿内一片通明。
“我来时正好碰到了中书令何大人,”桓温先开口道:“脸色不虞,难道是吃了夫人的闭门羹?”
从龙亢回建康的一路,桓温都在闭目养神,保持沉默,连安慰的话都没说一句,这还是知道司马衍驾崩后,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诙谐的试探。
司马兴男不答反问:“我舅舅他们这么快就放你回来了?”
桓温叹气道:“庾翼很担心你,要不是庾二哥拦着他,当日早就去龙亢寻你了,见来的是我,提起拳头就打了过来,”说着他指指有些肿的嘴角:“看,我特地不躲避就为了留下这点证据。”
结果司马兴男垂眸抬都不抬,只低低“嗯”了一声,仿佛完全不在意。
“对了,庾翼也进宫了,在殿外候着,夫人见不见?”
上一次司马兴男回建康,还与庾翼一起在游船上喝酒,明明没有过去多久,但彼时今日的立场,已经到了连见一面都小心翼翼,因为彼时庾翼是她三舅舅,因为此时她是庾翼的侍奉的皇族。
司马衍并非骤然离世,虽然事发突然,但他病重后还是有时间留下遗诏,可这几日朝堂早已闹翻,始终未见遗诏的踪迹,若真没有遗诏,那琅琊王司马昱和吴郡王司马岳谁都有可能登基称帝,就看谁的本事大。
司马衍子嗣不多,兄弟姐妹亦不多,司马岳是其一,但此时只能避嫌,那就只剩下司马兴男,更何况司马衍生前最为看重这位皇姐,显然司马兴男成了这场帝位争夺战的最关键的人之一,有了她的支持,成事十有**。
但司马兴男回到建康,头也不回的进了灵寝,谁都不见,所以这次也没有例外,司马兴男拒绝道:“不见。”
这个回答完全在桓温的意料之内,他点点头,转身向外走去,走到殿门口时,身后忽然传来司马兴男的声音:“你不打算劝我吗?”
桓温足下一停,犹豫片刻还是摇摇头:“夫人身不由己半生,这次夫人便自己决定的,就算是庾家对夫人的偿还吧,无论夫人做出什么决定,夫人不必有顾虑。”说完,桓温头也不回离开了灵殿。
闻言司马兴男一怔,只觉喉间堵着一团纱,她自然明白桓温话中的意思,可她真的能如此抛开一切吗?
满殿的烛火,摇曳的投在她的身影上,司马兴男双手合十,缓缓的闭上双眸,低声道:“阿衍,如果你有在天之灵,便与我约定,如果我能三扇熄灭这满殿的烛火,我就打开这木盒,否则,这一切,与我无关了。”
说完她起身拿起桌上的团扇,走到案桌前,又看了一眼晃动的烛火,闭起眼,一下,又一下,最后一下,三下过去,她却没有睁开眼,只高声叫道:“常平,常平......”
常平听到声音,忙从外面进来,见到案桌上的蜡烛全已熄灭,忙上前扶住司马兴男,安抚道:“外面起了风雨,一时风大灭了这案桌上的烛火,殿下不用担心,奴才这就将窗关了,再将蜡烛再点燃。”
司马兴男蓦地转身,明明殿内无光,此刻黑白分明的眼睛明亮的令人不敢逼视。
常平以为方才殿内发生了其他事,警觉地查看四下:“殿下,发生何事了?”
司马兴男没有回答,踉跄的向殿外走去,常平忙上前扶住,可她恍若未觉,直到跨出门槛,眼前出现阴云隐隐翻滚乌黑的天空,忽喃喃道:“原来......是天意。”
她说完,又是长久的静默,没过多久,阴沉了半日的天终于下了落下了雨点,砸在地上噼里啪啦。
司马兴男忽然开口道:“常平,我们走吧。”
常平看着越下越急的大雨,不由担忧道:“不知殿下要去哪儿?”
“我们去找钥匙,”司马兴男握紧手中的木盒,那木盒早已经沾染了她的掌中的温度:“去找打开它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