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未出生的孩子来的出人意料,离开的也悄无声息,哪怕过了一个月,司马兴男都不知觉的摸向腹部,曾经那里微微隆起,如今那里平平坦坦。
因为身体虚弱的缘故,她留在建康休养,桓温无法久留建康,只好陪了她三日就回了金城,府邸里只有她一人。
庾翼也离开了建康,当初带着她勇闯建康的少年郎终究长大了,离开了,消失了。
春天来了,天气暖了,她喜欢躺在院中的长椅上,晒着微热的阳光,吹着微凉的春风,她常常梦见儿时的事情,也哭也笑也怒,醒来就只剩下哭了。
桓温一直都告诉她,这一切并不是她的错,只是这个孩子与她缘分浅,可是她知道如果不是她摔了一跤,孩子不会没有的。
“雀儿,倒杯热茶来吧。”雀儿是司马衍送来的侍女,说是细致贴心,特意送来照顾她,再三推脱不掉,只好留了下来,因为她最爱唠叨,说起话来叽叽喳喳,她索性给她起了“雀儿”这个名字。
雀儿应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儿,一杯热茶出现在她的面前,出现的还有一双不属于雀儿的手。
顺着手望上去,一双微眯的墨黑眼睛,里面凝聚着微光,竟然是桓温。
司马兴男目光不着痕迹地上下扫了一圈,淡声道:“你来了。”
金城离建康并不远,桓温常奔波于两地,今日还在建康,明日就回了金城,一开始司马兴男见了桓温还会诧异,但日子久了,她一点儿都不好奇他从哪里冒出来的。
“喝吧,已经不烫了。”
他自己在长椅上坐下来,转头去看司马兴男,眼底深处有一簇温暖的光,随即笑道:“桓豁和桓冲也来了,他们吵着要来见你,我就把它们一起带来了。”
司马兴男一怔,向桓温身后望去:“他们人呢?”
桓温笑道:“他们来了建康,非要去给你买贺礼,对了,穿着你给他们买的新衣服。”
经桓温一提,司马兴男想起来了,那时衣料已经买了,因为买的太多,全做成衣衫耗费了不少时间,她忽然记起也给桓温做了一身,思及此,目光定在桓温的身上,正是她选的颜色。
司马兴男皱眉道:“这衣服......”
桓温的目光却深不见底:“对啊,就是那身,我穿着很合身。”
司马兴男点了点头,双手捧着热茶喝了一口,忽开口问:“桓温,你有没有想过回建康?”
按朝堂今日格局,只要桓温想回建康,庾家可以促成,只是这一个多月来,他宁愿两地奔波,司马兴男实在想不明白。
桓温还在显摆身上的新衣,听了她的话,轻描淡写地瞟她两眼,无奈道:“夫人有没有听过,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再说金城与建康又不远,就当散心好了,再说我既无军功又无功绩,名不正言不顺。”
司马兴男垂眸正想还想说什么,一声“嫂嫂”从远处传来,桓冲直扑进她的怀里,全然忘记礼仪,撒娇道:“嫂嫂,我好想你啊,嫂嫂看,我都长高了,衣服都小了一截呢!”
她揉搓着桓冲的小脑袋,含笑道:“没事,嫂嫂再给你做新衣服。”
桓冲却摇摇头:“太浪费了,我可以穿三哥的衣服,我的衣服可以给......”他猛地捂住嘴,心虚的看向司马兴男。
司马兴男仿佛没有听见,桓温也是云淡风轻的表情,恍若未觉。
一下子安静下来。
桓豁比桓冲心智深,比不上桓温掌控心绪,闻言只觉得一颗心正被放在火上灼烧,难熬,难受,进退不得。
因为桓豁和桓冲的到来,空荡寂静的府邸难得有了生机。
晚膳时,桓温坐在司马兴男的左侧,桓豁和桓冲坐在司马兴男的右侧,桓豁给桓冲夹菜,给他盛汤,将鱼刺剃了在放进桓冲的盘中,像个小大人般老成。
司马兴男望向桓温,桓温正在剔鱼刺,下一刻剔好鱼刺的鱼肉放在她的盘中,她心中蓦然五味杂陈,如果孩子能够活下来,她是不是也有能为谁剔鱼刺,分不清究竟是什么滋味,话梗在喉间,泪卡在眼底。
桓温轻轻的握住搭在桌子上的手,不轻不重,他不说话,司马兴男心中微恸,不自觉地收紧了手指,她也没有说话。
桓冲将盘中的鱼肉夹出来放在司马兴男的盘中,露出大大的笑脸:“嫂嫂,给你吃。”
然后司马兴男将桓冲夹的鱼肉放进口里,将桓温夹过来的鱼肉夹给了桓冲,桓温一滞,黝黑的眸子又望过来,好一会儿,勾起了唇角。
用完膳后,内室。
“你把我剔的鱼肉给桓冲,就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司马兴男坐直身体,皱眉疑惑道:“啊,你是阿冲的大哥啊,我觉得挺合适的啊,更何况你还是阿冲的大哥啊。”
桓温轻轻恩了一声,目光幽深:“可你是我的夫人啊。”他抬手捏了一缕司马兴男的头发,来回摩挲。
司马兴男拍掉桓温的手,把他弄乱的头发整理一番,皱眉道:“你在这儿呆多久?”
桓温将双手枕在头下,扬了扬眉,勾起唇角:“不知道,桓豁让我多陪陪夫人,反正近来金城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再说庾翼也去了武昌。”
桓温说的对,近来不但金城无事,朝廷各司其职,按部就班,江北打生打死,刀光剑影,江南靡靡之声,悠然自在。
可她心中隐隐不安,总觉得忘记了什么,思及此,她转过脸避开桓温的目光:“你见到皇上了吗?”
“嗯。”桓温神色一僵,若是司马兴男死死盯着桓温,一定会发现异常,偏偏她错开了目光,偏偏桓温哪怕撒谎都面不改色。
司马兴男在建康一月有余,但皇上司马衍从未来看过她,令她不得不怀疑,听了桓温的回答,她长吁一口气,又瞪了一眼桓温:“那我明日进宫,你......自便吧。”
桓温蓦地伸出手,在她脸颊上不轻不重的捏了一把,抿唇一笑道:“那我哪里也不去,就在家里等你。”
司马兴男走过长长的甬道,常平走在她前面,他是司马衍的心腹,对他忠心耿耿,除非司马衍授意,否则绝对不会出现在此。
“常侍从,这是去哪儿?”
常平恭敬答:“长公主殿下,皇上在显阳宫等着殿下。”
显阳宫,太后庾文君生前的寝殿,曾经也是司马兴男和司马衍的寝殿,那里的记忆非常模糊,可在他们的心中,那里有他们最温暖的记忆,和最屈辱的记忆,曾经空旷到哪怕喊破喉咙,都不会有人应答。
她闻言双手轻轻地颤抖:“皇上......他还好吗?”她听得见连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
常平恭敬道:“不如等长公主殿下见到皇上,长公主殿下自然就知道了。”
说话间,司马兴男他们走到了显阳殿外,三个黑色的大字明晃晃的反射着耀眼的太阳光,刺眼,刺心。
“皇姐,来了怎么不进来?”司马衍负手立在大殿投下的阴影里,缓缓一步步走下来,笑起来露出两侧的小酒窝:“今日无事,竟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
司马兴男垂了眼帘,强作镇静道:“自从母后去世后,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
“是啊,我也是,”司马衍一双黝黑的眸子闪过脆弱,可他掩饰的极好,脸上的绚烂的笑容遮掩了这点不经意露出的脆弱:“皇姐,我们进去吧。”
司马兴男抬步走去,边走边瞧司马衍,他的额头沁出一层薄汗,脸色绯红,白净的脸色露出浓浓倦色,不禁担忧道:“身体不舒服吗?”
司马衍眉眼弯弯偏头望过来,抬手抹掉额头上的冷汗,笑道:“什么都逃不过皇姐的火眼金睛,我好的很,我可是当今皇上啊,有真龙护体,是天命所归,不是万岁万岁万万岁嘛!”
司马兴男收回目光,目视前方,笑道:“我可不奢望千岁万岁,只要我们长命百岁就行了。”
显阳殿内燃了十多根蜡烛,香炉内燃着袅袅的香气,地上一尘不染,万籁俱静,只有他们的脚步声低声回荡。
“皇姐,我还记得小时候你不好好练字,母后就罚你在这张桌子上描红,你一边哭一遍写,气恼的连晚膳都不吃,还是我偷偷给你带回了一只烧鸡。”说起小时候的事情,司马衍的眼睛蓄着亮光。
见司马衍在说她小时候的丑事,她也不甘示弱,抬了抬下巴:“我记得小时候你比我还像个小姑娘,整日除了哭就是跟在母后身后哭,哭成了大花猫还在抹眼泪,母后就给你扎了两个小辫子,然后你竟然就不哭了,哈哈,是不是很神奇?”
司马衍哈哈笑起来,还未笑两声,胸腔内一股气上涌,逼的他连连剧烈咳嗽,他忙从袖中拿出锦帕捂在鼻尖,血腥味萦绕在鼻尖。
“好了,我不说了,你是皇上,是大晋的天子,你也不要再笑了。”司马兴男担忧司马衍在她面前丢了面子,背过身继续道:“我不看了,我什么都看不到。”
常平忙从袖中掏出一方素净的手帕,收了司马衍手中的帕子揣进袖中,退后两步又站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司马衍深吸一口气:“皇姐,你今日进宫是有事吧?”
司马兴男摇摇头:“你老是不来看我,我心里发慌,怎么就不许我进宫来看看你了,你个没良心的弟弟。”
司马衍闻言露出会心的笑:“那皇姐要不要留在宫里?”
司马兴男摇摇头,几步走到桌前的凳子上坐下,才缓缓道:“桓温来建康了,见你安好,这次我也安心陪他回金城了。”
司马衍忽问道:“皇姐,我给桓温的和离书,你见过吗?”
一提起和离书,司马兴男正要理论,可司马衍没有给她机会,继续道:“既然皇姐见过和离书,那皇姐的意思还是要和桓温在一起吗?”
虽然和离书交给了桓温的手里,但决定权从来都不在桓温手中,司马衍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还能撑多久,他没有时间等着司马兴男的心意,所以他只能先下手为强,为司马兴男留一条退路。
可这些司马兴男并不知道,她隐约哪里不对,可并没有猜到这个原因,只以为司马衍在为她抱不平,既感动也无奈,只好道:“皇上知道谢安和小皇叔去过金城吗?”
司马衍倒是淡定,垂眸把玩着拇指上的扳指:“小皇叔与谢安向来投脾性,他们游山玩水,日子逍遥的很,可能只是路过金城,不必放在心上,我不明白这与和离有什么关系?”
且不说谢安和会稽王司马昱隐居多年,哪怕他们在朝中任职,都对司马兴男的和离没有半分瓜葛,可司马兴男并不这样认为,她的姻缘是庾家的棋子,也是司马衍的棋子,既然他们对桓温有意拉拢,她绝不会将桓温推出去。
“其实桓温并非我想的恶贯满盈,作恶多端,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司马衍笑着打断道:“自然比不过温大哥,温大哥才华横溢,博学能文,机智果敢,重情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