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初刻,夜色浓稠如墨,一轮冷白的圆月斜挂西天,清辉洒在紫禁城巍峨的宫墙上,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阴影。
午门外左掖门廊下,长长的朝官队伍在深秋的寒风中静默伫立。
凛冽的北风打着旋儿钻进衣领袖口,带走仅存的热气。
贾葳裹紧了身上加厚的青色白鹇朝服,缩着脖子,只觉得寒气无孔不入,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
他靠在冰凉坚硬的汉白玉廊柱上,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脑袋一点一点,全靠意志力强撑着才没当场睡过去。
耳边隐约传来前排几位官员压得极低的议论声,嗡嗡嘤嘤,内容无非是哪位大人府上添丁、哪位大人外放有望之类的闲篇,在这肃杀的黎明前更添了几分昏沉。
肠子都悔青了!贾葳在心里无声哀嚎。
早知今日要受这寅时起身、寒风中罚站的活罪,当初会试就不该这么拼。
若是只中了三甲同进士出身,此刻说不定已在江南某个富庶小县当他的七品父母官了。
虽说俸禄少点,但天高皇帝远,想睡到日上三竿就睡到日上三竿,何至于沦落到这般比牛马还惨的境地?
念头刚起,他猛地一个激灵,清醒了几分。
不对……贾葳苦着脸,绝望地意识到一个更残酷的事实:此刻,拉车送他来的马,怕是已在宫墙根下避风处歇息打盹,嚼着仆役备好的草料,舒舒服服地歇着了。
连牲口都能休息,他这堂堂从五品侍读学士,却要站在这里吹冷风、熬时辰……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荒谬感涌上心头,贾葳只觉得鼻头发酸,眼眶都热了。
这官当的……真是造孽啊!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
东方天际终于泛起一丝极淡的鱼肚白,将浓重的夜色稀释成灰蓝。
沉重的宫门在悠长的号角声中缓缓开启,发出沉闷的“吱呀”声响,打破了黎明前的死寂。
“入朝——!” 鸿胪寺官员清越悠长的唱喏声穿透寒气。
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廊下肃立的官员们瞬间停止了低语,整理衣冠,按品级序列,鱼贯而入。
贾葳跟着人流,穿过幽深巨大的午门门洞,眼前豁然开朗。
奉天门广场铺陈开来,空旷得惊人,汉白玉铺就的地面在熹微晨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泽。
广场尽头,巍峨的奉天殿如同蛰伏的巨兽,在渐亮的天光中显露出金碧辉煌的轮廓。
贾葳夹在队伍中,只觉得自身渺小如尘埃。
穿过广场,踏上奉天殿前高高的丹陛。
殿门洞开,里面早已是灯火通明,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深邃的穹顶,御座高高在上,俯瞰众生。
贾葳按着品阶,在殿内靠后的位置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站位——翰林院侍读学士,秩从五品。
他微微吁了口气,活动了下冻得有些僵硬的腿脚,抬眼扫过前方黑压压一片的后脑勺和各式各样的官帽补子。
只见那些绯袍玉带的阁部重臣、一二品大员们,早已气定神闲地站在了最前列,如同庙里的泥胎木塑。
贾葳心中那点自怨自艾瞬间被一丝微妙的庆幸取代:还好自己只是个从五品!按制,只需每月初一、十五这大朝之日才需寅时起身入宫站班。
想想那些每旬三朝的翰林学士、各部堂官……嘶!贾葳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已经看到了他们眼底常年不散的青黑和疲惫,那日子,光是想想都觉得头皮发麻,真不是人过的。
随着雅乐奏完、净鞭三响,清越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
殿内瞬间落针可闻,所有细碎的声响都消失了。
身着玄黑十二章纹衮冕服、头戴十二旒冕冠的皇帝,在司礼监太监的簇拥下,缓步登上丹陛,在万众屏息中,稳稳坐上了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椅。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整齐划一地响起,声浪几乎要掀开殿顶。
“众卿平身。” 皇帝的声音透过冕旒的玉珠传来,带着惯常的沉稳,听不出喜怒。
繁琐的朝仪过后,殿内恢复了肃静。鸿胪寺官员高唱:“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话音未落,文官队列最前方,一位身着绯红仙鹤补服的老臣已手持玉笏,稳步出班。正是户部尚书江远。
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此刻眉头紧锁,声音洪亮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忧虑:
“臣户部尚书江远,启奏陛下!”
皇帝的目光透过晃动的玉旒落在江远身上,微微颔首:“江卿所奏何事?”
江远躬身,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大殿:“启禀陛下,臣奏河北道试行‘摊丁入亩’新税之法,今岁夏税征收,遇阻颇多,进度……进展迟滞,征收数额,远低于预期!”
此言一出,大殿内本就凝重的气氛仿佛又沉了几分。
不少官员虽仍眼观鼻、鼻观心,但耳朵却都竖了起来。
而那些队列靠后、品阶不高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或明或暗地瞟向了站在翰林院队列中的贾葳。
被偷偷观察的贾葳心头也是一紧。来了!果然还是这个!
皇帝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推行新法本就是他登基后锐意进取的重要举措,河北试行更是关乎全局,如今遭遇梗阻,他心中早已烦闷。此刻听江远奏报,语气不由得带上了一丝冷硬:
“又是何缘由?朕记得新法细则早已明发各州县,照章办理便是,何以迟滞至此?”
江远似乎早已料到皇帝此问,笏板微抬,声音依旧平稳,却透着一丝无奈:
“回陛下,新法推行,田亩册籍乃征收之根本。然各州县上报,因新法施行,田产买卖、典押、析产等变动陡增,且多为细碎零散之交易,需一一查证、核对、重新造册。州县吏员有限,又需确保册籍无误,以防奸猾之徒隐匿田亩、转嫁税赋,故……耗费时日甚巨,严重迟滞了征收进度。此乃主因。”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将征收不力的原因,完全归结于“田产变动频繁,造册核对耗时”。
潜台词便是:新法本身没问题,问题是下面执行的人手不够,工作量大,需要时间。
皇帝沉默了片刻,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前排几位眼观鼻、鼻观心的内阁阁老,岂会不知其中关窍。
所谓的“田产变动陡增”、“细碎零散”,背后必然是地方豪强、士绅大户在新法推行前,闻风而动,疯狂进行土地分割、转移、挂靠等操作,以图规避即将摊入田亩的丁税。
而州县官吏,或是被收买,或是畏于地方势力,或是能力不足,在重新造册核实这一关上,进展缓慢,甚至有意拖延。
“人手不足,耗时耗力?”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那便着户部行文河北布政使司,令其督饬各州县,未变动田亩、丁口明晰之户,夏税限期征缴入库。其余变动之户,加紧厘清,务求精准,秋税之前,必须完成新册。若有懈怠推诿、借机生事者,严惩不贷!”
江远立刻躬身:“陛下圣明,臣遵旨!臣即刻行文河北,严令各州县依旨办理。”
这一番君臣奏对,看似解决了问题,定下了章程。
然而站在后排的贾葳,却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尴尬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他看着前方丹陛之下,皇帝冕旒微晃,江尚书躬身肃立,两人一唱一和,配合默契。
而站在文官最前列的那几位阁老,如首辅、次辅等人,此刻却如同入定的老僧,对这番奏对恍若未闻,脸上没有丝毫波澜,更无一人出言附和或质疑。
装聋作哑!贾葳在心中暗叹。
这出双簧,演得也太明显了些。
这“摊丁入亩”的税法,追根溯源,还是出自他贾葳会试文章中的构想。
彼时江远是他会试的座师,那篇提出“摊丁入亩”雏形的策论,正是被江远慧眼识珠,力荐给皇帝,才开启了这场变革。
如今新法遇阻,江尚书与皇帝在朝堂上这番“一唱一和”,看似一个诉苦,一个开恩,实则是在向满朝文武昭示:新法推行艰难,阻力重重。皇帝这是在借江远之口,向那些暗中使绊子的势力施压。
虽然阁老那种老油条稳得住,但贾葳能清晰地感受到,站在他前面、侧面的许多官员,虽然身体依旧站得笔直,但袍袖之下,气息已然不稳。
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紧张与对峙。
果然,江远刚退下,队列中便有人按捺不住了。
“陛下!臣有本奏!” 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响起。出列的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李琛。
此人向来以清流自诩,言辞犀利。
“讲。”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李琛手持玉笏,昂首道:“陛下,新法立意虽善,然操之过急,河北试方数月,便遇此梗阻,足见其法未臻完善,仓促推行,徒增扰攘。江尚书所言‘事繁责重’,实乃地方官吏不堪其扰之证。臣以为,当暂停河北试点,广征博议,待细则完备,民情通达,再行推广不迟。否则,恐生民怨,动摇国本!” 他声音激昂,直指新法要害。
“李大人此言差矣!”
李琛话音刚落,另一人立刻出列反驳。
户部右侍郎刘铮高声道:“新法推行,岂能因噎废食?河北遇阻,正因豪强隐匿田亩、诡寄丁口之积弊深重。地方官吏厘清田亩,正本清源,虽一时繁琐,却是为万世开太平之基。若因此便叫停新法,岂非纵容积弊,令刁猾者得逞,良善者蒙冤?此绝非治国安民之道!”
“刘侍郎此言,未免危言耸听。” 又一位官员出列,是吏部左侍郎张宣。
他语气看似平和,却绵里藏针:“新法之难,难在公平二字。如何界定田亩变动?如何核算摊入丁银?豪强或有隐匿,但更多小民,或因分家析产,或因买卖交易,田亩丁口确有变动。地方官吏人手有限,一一核查,耗时耗力,延误税期,国库空虚,此责谁来担当?李大人所言暂停试点,并非废止新法,而是审慎持重,为求万全!”
“张侍郎此言,莫非是说新法注定扰民伤财,不如旧制安稳?” 刘铮立刻顶了回去,言辞激烈起来,“旧制丁役不均,贫者愈贫,富者愈富,民怨沸腾,此乃动摇国本之祸根!新法正是为此而设!岂能因些许推行之难,便畏缩不前?当务之急,是增派人手,严查地方豪强阻挠,督促官吏勤勉任事,而非因循苟且!”
“增派人手?钱粮何来?严查豪强?证据何在?孙侍郎空言大义,岂知地方实务之艰?” 张宣寸步不让。
朝堂之上,顿时成了两派交锋的战场。
支持新法者,痛陈旧弊之深,力主排除万难,坚决推行。
反对或质疑者,则抓住新法推行中的具体困难、效率低下、可能扰民伤财等弊端,要求暂停或缓行。
双方引经据典,言辞激烈,唾沫横飞。
原本肃穆庄严的奉天殿,此刻充满了火药味。
其余不明立场者则冷眼旁观,不发一言。
皇帝高踞御座,冕旒遮面,看不清表情。
他只是静静听着,手指在御座的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
贾葳看着这个架势,再配上御座上那敲击的手指,只觉得头皮发麻。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或激烈、或阴柔的话语,如同无形的箭矢,在殿内纵横交错。
而箭矢的目标,看似是新法,实则……他悄悄抬眼,望向御座的方向。
那冕旒之后的意志,才是风暴的中心。
就在争论渐被反方压倒,御座之上那人手一抬。
鸣响鞭落下,刺耳的爆裂声穿过整个奉天殿。
所有的争论声戛然而止。
皇帝缓缓抬起眼,冕旒玉珠晃动,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利剑,扫过下方瞬间安静下来的群臣。
那目光最终,竟越过了前方争吵的几位大员,直直地落在了……文官队列中后段,那个竭力缩小存在感的青色身影上。
“贾葳。”
平静无波的两个字,如同惊雷,在寂静的大殿中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