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雪雁的尾巴硬邦邦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样子团圆的瓷盆里映着一刀月，边角锋利着割开水面，一层层落尽叶丛。封选良挺直腰背，依旧是一副倒水的架势，实也看不清院中究竟是什么情状。

黛玉却看得分明。

那生着陆文双面容的一缕魂灵站在院中，刚巧是月色被薄云淡去一点的时候。院中昏暗暗，间中树叶的影子簌簌，看去似石砖生出毛芽，一卷丝绒地毡铺地。

然这样的夜色未叫人生出暖意，封选良路过那魂灵时不自觉一抖，即便看不到那身影，却也被这一袭冷气激到。而他手臂一挥，却也似一道月尖刮破暗色，那魂灵动弹一下，不再去看封选良倒水，转而慢慢朝着屋舍中来。

许是道行不深，黛玉与雪雁浅浅敛去身形，这魂灵便没有知觉。她一路进到内室，左右观望一下，瞧清内室的位置，便挤过作分隔的帘布，径自朝封理那边去。黛玉紧随其后，先只见封理床前竖着一道飘渺的影子，继而便也如一道帘幕，飘摇着，肩膀颤颤。

黛玉屏住呼吸，她知晓雪雁已静悄悄落在门口。绷住一气呼吸，只在指尖掐出一个法诀，预备这魂灵暴起，忽作出毁伤封理的事情来。

可封理的卧房暗，墙壁如一张凄灰的天。灯烛摇晃中照清积年的伤痕，一道道的，白日不显眼。眼前的魂灵似乎也是其上一笔，仰着脸数看那些痕迹，末了忽俯下身来。

她的手探在封理胸上四指处，这一番动作是吉是凶，黛玉瞧不出来。只是不敢拿封理强赌，欲要喝止，却忽被一点光亮晃了眼。

一串佛珠从那袖口里落出来，在暗室中凛凛出火色，蜜意丰润，仿佛仍供奉在佛前。

黛玉还记得陆文双是怎样将这串佛珠接过，欢喜不迭，绕在腕上......

她不愿将用文双的名字称呼这异样的魂灵，可拟态的鬼灵无法叫法器也显形。眼前这当真切是从陆文双身上剥下一缕，显黛玉在眼前，叫她二人难进难退。

这迟疑闪瞬，没等黛玉真切做下决定，那魂灵却兀自收手直身，又望了封理几眼，再环顾房舍，似松口气般反身退出去。

空气中没有灵息浮动，黛玉一时更理不清魂灵的用意，只朝雪雁使一个眼色叫她跟随魂灵出去，自己疾步到封理身前，提一缕灵气给他顺服经脉。

一寸寸，一缕缕，封大人舒展些，黛玉的额头却沁出汗滴。她这些时日动用频久，只撑着一股劲到底，心中安定，却有晶莹一颗砸下，与封理的脸颈处交相辉映。

黛玉一怔，俯身看去，正见一滴水浸入枕巾。

灯烛将烧到底，滋啦几声，恍如什么人嘶哑着嗓子抽泣。外间传来脚步，封选良见着雪雁飞出，知道那魂灵离去，便急急返回内室里。

“黛玉姑娘——”他唤一声，黛玉回神，摇摇头道：“封大人无事。”

“那你呢？”

封选良几步走近，他的嘴唇翕动一下，忽然将手帕折成二指宽，细细沾去黛玉脸上的水渍。

“我换了盆新水，外间的茶也还温热。你先在这里歇息，我去端来给你。”

黛玉一时没有躲避，怔愣片刻，才恍惚接过封选良手里的巾帕，轻声道：“并没有这样要紧。”

“你分明叫我事事不要强撑，何必在这脸唇的血色都褪说不要紧。”封选良任黛玉将那帕子接过去，进了巡捕营，动作本该更加利落干净。可这会却跟舍不得巾帕似的，眼睛仍望着黛玉的脸色，身子倒着走退。

黛玉见他这边，噗嗤一笑，一时疲累褪去些，又道：“何时背后生出眼睛？”

封选良本要回说这屋里他日日来，摆设处处知。可眼见黛玉倚着榻沿说笑话，他竟只觉得安心。

“黛玉姑娘这会是朝我身后看，若要磕碰，难道不给我警醒？”

这话鬼使神差冒出来，封选良脖子一烫，火要上烧。立时转身，到外面拿取水盆茶壶再入内。

黛玉这一段时日动用灵力颇多，连番累积，这会终于遮掩不及。封选良见着黛玉将手帕浸湿，又喝尽茶水，眼睛一刻不离，直到她面上泛出些血色，才终于呼出紧绷的一口气。

黛玉这会恢复气力，却看清封选良额角也有汗滴。一时说不尽什么滋味，只道：“若是自己也累到可怎么好？”

“这当真是端茶送水的差事，也当真没什么要紧。”封选良将桌上溅出的水擦净，黛玉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到他说：“若是阮姑娘或者雪雁姑娘在，想来能帮上更多。我只做些微末小事，姑娘不必挂心。”

“何必又作比较？”黛玉轻轻叹一口气。

“没有比较。”封选良转身，正色道：“我要记得回头多讨教，即便是凡夫俗子，能做的也只多不少——只还是盼着，千万不要有下次才好。”

黛玉没料想封选良竟这般说，睫羽颤动几下，眼底倾出一室流光。而封选良正替换下将燃尽的灯烛，墙上凄灰散去，扫略过墙上不平整的地方。

“我方才看着雪雁姑娘追出去，阮姑娘在陆府接应，是要将那魂灵锁拿么？”

“若只是锁拿反轻易。”黛玉不欲隐瞒，说起此事也是心中一个疙瘩。那不知根底的东西是跟文双相容，若处置不好，反叫文双空受灾殃。这回文双忽又病倒，想来也是骤然又魂魄离体的缘故。那一串佛珠暂且压着，今日短暂不需担忧，但也不是个长久的办法。

黛玉未曾想自己恰好在此时内里耗空，只得盼着啸川机敏，能赶在那魂灵回文双身子内的时候说些软和话。问清她的未尽之事，早早将两个魂魄分开才好。

封选良听黛玉讲过前因，这会知悉后果，亦觉得棘手。黛玉靠在坐榻边沿休息，他便思索着踱步到舅舅床前，微微躬下身子，扭脸跟黛玉道：“方才那东西是在这里么？”

“需得再靠前些。”黛玉望着封选良的站位，忽而道：“这些年，你舅舅在安门关可还有什么旧相识在京中？”

“你觉得那是我舅舅的故人回魂？”封选良顺着黛玉的话思索，却一时找不出人选，只得摇头道：“现在世的便是李婶，至于已经不在的......却是数不尽。”

说到祖籍之地，封选良也有一刻愁绪。安门关在他出生之前便割让出去，他自己也因那一战背上‘降将之子’的污名。母亲似说过些，但他当时幼小，记不甚清。舅舅更是寡言，封选良还真不知道他私底下是不是跟那边的故旧有联系，更遑论是这些年弃世而去的。

黛玉思量封大人性情，问话时并没有多抱期望。只是见封选良摇头总归失望，尤其这会还疲累，面上一时遮掩不去。封选良望着，动作停顿，这帮不上忙的感觉叫他发急，眼皮一息间拍出响，却有另一个念头浮上心间。

“黛玉姑娘，不妨回去问问公主。”

黛玉一怔又一喜，亦觉的封选良的话在理。寿康公主虽不是安门关人士，但郑将军在那边驻守多年，她又跟封夫人是旧识，说不准能知道许多事。事情前方又有些转机，黛玉望着床上的封大人，一时仍觉得几分可惜。

封理受伤太重，魂灵闭锁。黛玉留一分灵息温养已是尽力，并不能多干涉他人生死，也不能找他本人问清。封选良倒是对此多添豁达，见黛玉看着舅舅发怔，立时便晓得她又把这生死常理拦作自己事。

“舅舅会醒的，即便最终结局非你我所愿，此事也不会轻易了结。”封选良这会又吃了读书不灵光的亏，引不出经文典故安慰，只句句都是箭在弓弦的锋利。他冲着舅舅的方向看一眼，床幔委地，里面的人依旧如往日：“舅舅早也作出准备，他一直不叫我掺和，想来是打着‘身死债消’的主意。惧怕他身死时我仍年幼，知道越多，便越早碍别人的眼睛。”

“舅舅是如此，我想母亲还有净业师父也是这份心。生死如常，尽力而为。”

封选良说到‘死’字没什么避讳，侧脸由灯烛拓在墙上也锋利。黛玉见过他的功课，遣词造句硬背书目，横钩点画却如剑锐气。写出这样一笔字的人总不会长怀哀凄，偶尔的仓惶也有人接应。晚风又起，灯烛跳跃。封选良起身关窗，抬手时又露出那遮挡伤口的白帕子。

黛玉凝望着他的背影，经历巡捕营几日淬炼，他似乎又长高些许。只是这一应事本就与释怀或坚忍无关，黛玉情愿尽力为一个辛苦的人留下此世间最后的血亲。

她知晓这份恐惧，尤其知晓这份恐惧。

“我一定帮你到底。”

外面的晚风将云扯得稀碎，月光斑驳，溜着窗隙进来，在地上画出一副戏面花脸。影影绰绰中夹着灯烛光亮，暖灰冷橙之间，黛玉与封选良一边一个，正在脸谱的一对眼睛里。

“也不知道是怎么一个角色......”封选良见黛玉盯着自己，原先烧在脖子上的火又有复燃的趋势。他遮掩般垂下头去。望着地上的花样没话找话，随便猜测道：“关将军？”

“是包大人。”黛玉挑挑眉梢，地上的纹样哪哪都与关将军不匹，她斜过灯来，地上的黑影光晕俱化成一滩水：“小封大人少看戏，下回瑞景班演开封府的戏，我便领着你一起看去。”

“好。”封选良怔怔看了黛玉一会，忽然道：“我待会把巡捕营的当值次序说给你。”

月光又亮起，清澈得几乎能看到玉兔捣药留下的痕迹。黛玉与封选良闲说一会，自觉缓过劲来，又惦记怎么雪雁还没回。

她们早先说好，若能请那魂灵留步，阮啸川在那‘看守’，雪雁便回来接应黛玉。三人在陆府那边问清，也不会伤到陆文双的身体。

这会迟迟没后续，黛玉难免担心。封选良在旁边安慰，自己也留神等着院中的动静。

——砰，砰

两道声音，黛玉心中一紧。扭过头去，果然见阮啸川和雪雁匆匆入内。

“姑娘，我们没拦住那东西。”阮啸川龇牙，脖子上已经泛出狐狸的皮毛：“我们跟那个臭道士对上了，怎么说他都不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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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第六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