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雪雁的尾巴硬邦邦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楝花早也过了最盛的时期，只楝树上仍留着茂叶遮阴。京郊的路上叫这荫凉披满青灰，似叫来往的商贩也踩上石板地。

只这豪门贵户铺路的石板坚硬，远不如黄土服帖脚底。

离家又几许，陆府的三姑娘暂脱病体，二夫人也终于能携一双儿女回娘家探亲。只是走时花树满眼见之生喜，回来时却刚好赶趁上这森森的凉荫。

这凉荫漫盖过车马，遮盖过细碎的言语。一路钻进陆府内宅最深处的院落，叫瓣朵般层层聚拢的院墙包裹，张慌失措间迷了去向，却也再退不出。

黛玉带着紫鹃来陆府探望文双，陆二夫人身边的容月顺道与姑娘们送些茶点，便顺势与之通行。只是三人一路温言说笑，略转过一个弯角又听得人声窃窃。黛玉先未留心，乃是见容月忽沉下脸色，才扭脸望向草丛里。

“当初烧得身子都冷了，谁知一转眼，人又回神。”

“听说从前有人给三姑娘算命，说是早夭的命格，没想到能捱到今儿。”

“只是这时好时不好的，也说不准到底是不是福大命大......”

“你还不知道吧？我听人家说呀，姑娘是撞着‘东西’了！”

草丛底下的小丫头自觉此地无人，隐匿花丛间，不晓得正朝外面露出四只簪着花的发髻。容月眉毛眼睛嘴巴一齐向下抿着，站在树荫底下，几乎要有水珠子砸地。

她不止气这两个人在客人面前失去礼数，更恼恨她们随意拿姑娘生生死死的事扯闲话。因此朝黛玉福一福身，扭脸就将两个年轻丫头扯出来说话。

眼见这两个现如鹌鹑，容月也不多盘问。瞧清两个丫头的脸蛋，晓得是哪个婆子手底下，依旧与黛玉往陆文双院中去。

“叫姑娘看了笑话。”容月说起这个，仍忍不住朝后瞪一眼。

“这话任谁听了都生恼火，姑姑不必介意。”黛玉与陆文双交情甚好，这会闻得有人这般议论，自也生气。只她还急着到文双院里去，自家又是客人，不好多语。

容月在陆二夫人身边多年，晓得黛玉与陆文双相熟，更称二夫人一声赵姨。眼瞧着这会身边没了外人，又被方才的话惹得伤心事，容月拿指尖将泪珠子挑去，跟黛玉道：“太太还在老太爷那边就接了信，知道封大人出事了。因着担心封哥儿那边少人帮衬，便早几日带着姑娘和二爷往回赶。”

“那会姑娘还好好的。”

陆府的老太太健在，大老爷、二老爷便未曾分家。府里的公子姑娘尽是一齐长起来，哪一个都是老太太的心头肉。只是陆文双尤其病弱，老太太便特意划了这闲静居所予她——既能安心养神，兄弟姊妹又或相熟好友来时也能少得长辈的眼睛。

黛玉自识得往院中去的路径，更见过这路途中的四时风物。这会她更晓得容月心中一层酸苦，便也随和着慢下脚步，听她继续叙说。

容月觉察到黛玉的动作，唇齿颤颤，忧虑滚不出，只携着黛玉更到树荫下，又摇着扇子一路驱散吟吟点点的飞蝇。

“大老爷原还责怪着，说二老爷不该急着给太太传信，竟把姑娘惊吓了。可那会姑娘虽说伤心，身上却没见什么病症，是临到家里时才忽然发了热病。”容月说到这，忽又唇角抿出一个笑来。然而眉眼照旧搭垂，这笑叫人望着心里发梗：“阿弥陀佛，姑娘常上山去看望林姑娘，兴许也得佛祖几分庇佑。这一次的高热虽说来势凶狠，可封哥儿的拜问还没到，那高热便已然褪去，倒较从前好些。”

“只还是叫人心里惧怕，姑娘也晓得，我们姑娘......”容月一时讲不下去，她将那扇子遮在脸上，反叫黛玉的手绕开其上花鸟，去擦拭她未尽的伤怀。

紫鹃也在这时上前宽慰，二人软语，好歹叫容月收敛心绪。

容月在陆府多年，这时也是情难自禁。方才的话不好在太太跟前倾诉，免惹得做母亲的更伤心。而这会跟黛玉哭诉些，实也盼着她能多陪着陆姑娘解解积郁。

“眼见着就要到三姐姐那边，好姑姑，你可将泪珠抹净些，免得三姐姐见了忧心呢。”黛玉捏捏容月的指尖，容月也不愿小姑娘家家跟着犯难。刚才嘴上绷不住多叹息几句，这会收敛形容又强笑开。

“好，我就是方才听她们扯闲，一时顺不这道气。如今跟姑娘说说，自己也得几分舒缓。”她一面说着，一面又与黛玉朝前。手中扇子未停，言语间也多了松快。紧攥着点心盒子，脚下生风，直冲着陆文双院中去。

前面的一通路径是花的脉络，此刻拐过一石矮山，黛玉便到了蕊芯里来。

陆文双身边的连珠早等着，见到容月也不惊奇，接了盒子，便将三人一并迎进去。

榻上的陆三姑娘似也不为容月的到来吃惊，茶水点心不留送，只仰起脸，叫容月看清她面色。

“姑姑这样可看清？一劲儿的出水芙蓉面，姑姑还是快跟太太回话去。”

“姑娘是越发大了，我竟也没甚颜面，喝不得姑娘的茶水。”容月佯装怒意，眼底却尽是笑神情。

“等姑姑回去，自有好茶水奉上，哪里还瞧得上我这里的？”陆文双嗔怪几句，摇着容月的手只作不依。容月见姑娘身心大好，心中宽慰便也不打扰小姊妹嬉戏，顺势笑话几声方离去。

只是当她走了，陆文双却叫丫头们也自在戏耍，房中一时只留得她与黛玉。

“你们来时遇着什么了？”

“什么？”

“你也与我装傻，难道你父亲升迁，我便攀扯不上你？”

陆文双说着，拿手帕抹抹眼睛：“你这负心的——”

“你回外祖家一趟，想来是听了不少新戏文。”黛玉哑然失笑，牵住陆文双的手腕，正瞧见她遮在腕子底下的笑。

“你瞧瞧，这会台上露场，台下还有得练习。”

“我这是真情流露，怎么与他们一气？”陆文双不依，又跟黛玉道：“我这般跟你笑闹，是咱俩亲近。那些满嘴咧咧不求惦记的，你信了才要倒霉。”

“你这是瞧着谁了？”

“我谁也没瞧着，就是叫你心里头有个准信儿。”陆文双嗔一眼，又正色道：“我说实诚的，你们方才来时遇着什么了？怎的容月姑姑的眼圈都是痕迹？”

眼见瞒不过，黛玉便将偶然听得的话告诉陆文双知悉。陆文双拧锁眉心，尤其是那句撞了东西，更叫她闪烁起眼睛。

她一躲闪，黛玉立时知觉。原以为小丫鬟闲谈，这会却无形中做了证明。

陆文双被黛玉望一息，立刻便遮掩不过去。她从前曾为着相熟的姐姐跟黛玉求助，这一回却轮到她自己。

“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睡前还好端端的，忽然之间，我就到了封府。”

“封府？”黛玉一怔，心中忽然划过一道痕迹。

“真的，我从没去过封府，梦里却有人牵着我似的，条条道路都熟悉。我一路绕着，还见着封哥儿照顾封大人呢。”

陆文双唯恐黛玉不信，略说说那屋舍摆件，末了又失笑：“唉，我是犯了昏，你也没去过，怎么知道是不是封府情景？可是……玉儿，你得信我，我真的……”

她自苦笑，可巧黛玉当真知晓，甚至昨日还站在文双所说的竹月图前细瞧。

黛玉仍惦记陆文双身上没大好，便反手在她腕上轻拍几下，只安慰道：“说不准你是心里惦记，思量封公子照顾封大人，梦里就跟着见到。”

“我自个也这般想，只那梦境太真，我现在都怕得慌。”陆文双幽幽叹气，又跟黛玉道：“我只隔着窗户望一眼，就看着封哥儿好像跟谁说话。可是忽然的，我心里一惊怕，那梦碎了，我便再想不起什么。”

留心吐露也好，陆文双自依在黛玉身上捻起一粒糕点细瞧，却不知自己刚才的言语已在黛玉心中掀起万丈高。

若说文双发病的时候，便是封选良入巡捕营前后。他在夜里一心照顾封大人，仅有的几个访客，不就是黛玉她们么！

想到那一日阮啸川发觉外面有人却探查无果，黛玉收紧臂膀，却更将那几个小丫头的闲谈提到心坎上。

假若那无踪影的魂魄真是文双，那她怎么会魂魄离体，又为何被牵引到封府上？

为了探究什么？是封大人？还是封选良？

心中前情翻涌，黛玉面上仍安抚陆文双。留下她携带的佛珠叫她安心定神，又嬉笑着打去她心中凄惶。

幸而陆文双最是豁达的性情，略说说便不执拗，只叫黛玉许诺往后下山更要常来自家探望。

黛玉自然没有不答应的说法，应许无数，临走时又与陆府的太太，老太太别过，这才趁着时候返回山上。

“啸川，雪雁。”

月色圆满，山林静寂。黛玉得了消息，更不可能坐视不理。三言两语与她二人讲清，阮啸川摩拳擦掌。

“姑娘，咱们去陆府盯着？”

“不。”黛玉整敛衣襟，手腕空空。

假若文双身边真的有什么，她留下的佛珠里的东西也能牵住其踪迹。

盯住陆府反不好，若是那东西怀有恶意，远了文双的肉身才好使力。

打定主意，黛玉见啸川与雪雁都穿戴整齐，便领先朝外面去。

“小封大人今日休沐，他巡了外面的街，总不能遗落自家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