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雪雁的尾巴硬邦邦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晌午的山间变得铜黄，冷冽的苍翠柔软绵长。黛玉依窗闲坐，等着紫鹃歇息，自己也好去忙。

眼前的身影悠悠晃晃，投进屋里的细线沥出一块绿豆灰的墙。这一道颜色像是神女拿出针线，在曦光间打个补丁出来。只是神女若是有职权，约莫更乐得拿针去刺恶人的眼。

黛玉托着面颊，看着紫鹃摆弄些许小物件。她忽得又想起与寿康公主说话时的情景，那抹绿豆灰长大，长大——又把她扩进寿康公主的厢房里面。

黛玉不知晓自己当时听到父亲回京是怎样的反应，只是眼光中寿康公主的面庞更添一份疼爱，想来她当时的神情是很不能看的。

“在这个当口？”

遥隔万水，思越千山。搁在心底惦念的父亲终于将得团圆，黛玉却只恐惧他竟就要到这阴诡的漩涡中来。宁可两处心安，也不愿......

“好孩子，你不必怕，这回乃是朝中一位大人将致仕，你父亲的资历也足够，陛下便想起他来。”寿康说到这里，却颇赞赏黛玉的敏觉。不能说完全没有缘由，但总也是好处多于弊处。

“是哪一位大人致仕......”黛玉一出声便晓得自己关心则乱，寿康公主怜惜这份心意，更将黛玉搂进怀中。

“大理寺卿的位置暂叫陆大人代理，至于确实的人选，朝中还有待商议。”寿康公主在此时仍有一刻愁云，只是眼前的情景不容得过久的沉溺在悲戚：“这一回是户部的一位大人致仕，你父亲先前在巡盐御史的位置上做出些功绩，皇上颇赞许，早也有心将他宣召回京。”

于是便赶趁上这个时机。

黛玉勉强按耐心中的滚团，这一口气盈盈堵在喉间。似乎当是一件喜事，却因着此情此景不再和谐。

这一腔心绪也被寿康公主收进眼中，她暗自息声，晓得黛玉在这泥淖中跋涉许久，如今更是彻底离不得这漩涡。

“玉儿，你且听我道来。这世间万事万物福祸相依，有人看不出，有人看得出。那些看得出的，有人畏凶避吉，自也有人逢凶化吉。”寿康公主心中一时百转流策，最后握住黛玉的手，低声道：“我固然怜你幼小，不愿见你多受波折。可现如今避无可避，不妨再与你详说些，将来不在我身边，也能有所提防，晓得亲疏。”

寿康公主前一句‘提防’，后一句‘亲疏’，更叫黛玉心中擂起一只小鼓，咚咚咚急促三声，又缓缓停住。黛玉略微将头后仰，直抵在公主肩头。寿康公主见此，一弯笑如阴云后破开的一列光束，她颔首，重重道：“好，惊虑人人有之，但之后还敢走出门去，我便可少一重担忧。”

“你如今也长得岁数，养在我身边许多年，不怕落得没经受教养的名头。直待你父亲回来，即便你还愿意住在寺中，一年中少说也得常有半数留家中。”寿康公主将黛玉的手托在自己的掌心，游戏似的，细细划着她的指缝：“且我晓得，你也想自己的父亲——我这样的年纪，都会时时下山拜见父母，更何况你还年幼。”

“只是到时候再出门去，便不是公主身边的姑娘，而是林大人的女儿占先头。”

“若是父亲当真右迁回京，除却多年交好的人家，想来还有额外的邀贴要应付。”黛玉自个思量，明白到时可接待女眷的竟只她一个——那若是......

“你也不必怕你外祖家的人胡乱插手。”黛玉此刻的心事原也是寿康公主心头的一片堵，那边到底是连着血的亲外祖，思来想去，还是公主的名头最管用。

“我素来与皇后的母家亲厚，那位徐府的夫人你也见过，我自会与她留书。若有事不及，找她也是一样的。”寿康公主这些年也带着黛玉入过宫，不怕黛玉怯懦，却真怕有人反趁东风，带累名声。

深思更是一出奇妙剧目，寿康公主望黛玉如自己孙辈，黛玉也叫她一声‘寿慈祖’。而现在风水轮流，怀里丫头的姐姐竟成她平辈了。

斜边长风阵阵，山间也增生暑热。寿康公主心中的忿忿寻不得出口，见黛玉眨巴着一双眼睛流露担忧，叹息道：“却可怜你那姐姐，大好年华，不得不映衬一个老头儿。”

——是皇帝，也是皇兄，寿康公主暗道自己已是这样的年岁，她的哥哥更是老头中的老头。好好的女儿被送进宫......

黛玉面上流露出一段黯色，寿康公主也不落忍。她抚着黛玉的手，目光幽幽落到远处：“等到旨意下来，荣宁二府只怕既惊且喜，减少忧愁。只是天威难测，那恩荣哪里能够轻易久留？”

“人人巴望家中出个卫子夫，可千百年来到底也只有一个长平侯——多少个卫皇后进到宫中，空叫自家葬送。”

一声落，寺中钟声敲响。浑厚的声音响彻山间，窗外鸟雀振翅，一时把烈日遮过。寿康公主醒过神，又懊悔自己怎么跟孩子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也罢，事事我都与你打点好，待你下山，自会有人引你熟悉那些场合。至于旁的，我帮衬补不上许多——”寿康公主说着，忽然从自己背靠的枕头底下摸出一物，那东西温热，想来在黛玉不曾留意的时候，公主已经暗自摩挲许久。

叮，叮，叮

一阵摇铃声挥散那段思索，紫鹃整理好散碎闲物，又将窗幔拢紧。

“姑娘怎么就在光里坐着？即便不热刺扰人，也晃得眼疼。”紫鹃说着，又捧过黛玉面颊、觉得她脸蛋生热，拿冷湿帕子抹一抹，便催她躺下歇着。

走动间，黛玉将腰间的荷包攥在手中。那布料生热，也不知是叫光照射，还是里面的东西本就会咬人的手。窗幔落下，眼前飞出一片霞光。黛玉望着那荷包许久，缓缓将里面的东西抽出。

大小如五六岁孩童的手掌，正面刻着寿康公主的封称，背面却不是食邑数目，甚至不是单一的职责。

只有四个字

先行后奏。

“寿慈祖，这我怎能收用？”

“我长到这般年岁，该认得我的脸的人早也认得，不必要这一块令牌了。你只管放心留用，我不怕你用得多，只怕你用不足。”

“寿慈祖，你就不怕我强呈你的威慑？”

“我便是知道你不会，才特意这样与你说。”

寝被搭在肩头，仿佛那一双手仍将她搂在怀中。可是躺卧的时间尚不足，这一张薄被仍冰冷。

“陛下也是这样想的，才安心把东西给我。它在我手中是一件死的重用，活的恩宠。”

身上更冷，寿康的话消散在窗幔之后。黛玉伸手拨开荷包的锦穗，露出令牌上最下面的字符

奏。

即便先行，也要后奏。

小小的令牌又落回袋中，黛玉将之收好，安静等待一道奇异的鸟鸣。

啾呜——

雪雁近来在效仿同族，只是不知怎的，总叫得百山静寂，没有一只鸟儿应声。她这会又拿出几十年抄书的苦工，回回落下先叫一气，听不懂说的什么，只知道是雪雁回来了。

阮啸川和雪雁前后进来，方才一个在寺里，一个在寺外。探查过没有生人，这会才安心归来。

照例留一个看家，阮啸川抢白自己想跟去城里玩。雪雁只是愿意跟着姑娘，对城里没什么好感。这会见黛玉没嘱咐，便也答应由自己盯着这边。

鸟儿又开始低吟，光色遮掩。方才刺目，这会收敛下去，反惹得满目青蓝。阮啸川带着黛玉飞过一排排屋舍，在京郊的小道上，黛玉望见一排楝树。

封选良曾经提过这一番景象，还道黛玉有空时好去赏看。那时候谁也没想到今时的波折，那时候，他们总归还是朝更远处看......

封府的院落在此时更加安静，闭了门锁，坐在院中的几个婶子媳妇也皱着眉闲谈。黛玉猜测封选良的去处，便带着阮啸川绕过封夫人的旧院，径直朝封大人那边赶。

封选良果然在，福宁苦着脸，看不见黛玉进来，只以为是风把门吹开。封选良却有知觉，不动声色将福宁支开，自己仍坐在舅舅床边。

黛玉近前，目光落在封理此刻苍白的脸上。耳后狐狸轻轻叹一口气，原来站立时那么高大的一个人，躺下就是这样单薄一片。

“舅舅这些日子好些。”封选良轻声说：“咽得进汤食，经脉也跳。”

黛玉微微闭一下眼睛，只站在封选良身侧——他眼中的闪烁曾经也挂在她的脸上，急病的父亲，卧床的舅舅。

原本盛着汤药的瓷碗在封选良脸上打个弧圈，扎眼的一圈白，好像在额头扎一条白。黛玉看得心中一怯，她忽端起那只碗，封选良回头，阮啸川不解，但黛玉没说什么，兀自把那只碗放在另一边的桌上。

“我去查过册子，那上面没有你舅舅的名字。”

光圈息声，封选良面上的笑便显眼。他这时得到真切的安抚，连握着封理的那只手也松下来。

方才是衣服底下木头打弯，现在才看出那也是血肉。封选良仔细给舅舅掖好被子，又跟黛玉道：“公主可说过什么？”

黛玉摇头，道：“公主与我说，此事事情未明，暂未告知旁人。只叫我们循着线索查过去，有什么不妥也好与陛下详说。”

“暂且不要叫陛下知晓。”封选良听得前文松一口气，落到最后又补充。他现在些微领会舅舅为何不叫他与公主亲厚，这份猜嫌现在轮到他自个。

只是不是对着公主，而是——

嘴角抿一抿，日夜的照顾难免干涩。黛玉为着封选良的话默默点头，又听见他道：“陆大人早先过来，跟我说起往后大理寺卿的人选。新大人到任，舅舅原本查的案子如何，只怕不好说。”

“我也想过，这一段时日夜晚多辛苦些，将那些卷宗誊抄出去，连带罪状也记住。省得有个万一，事事被他们按下，伸冤无处。”

“只得劳动林姑娘，我这一段时日是帮衬不上什么。”封选良笑了笑，继续道：“我预备下月就去参试巡捕营的考核。”

封理曾经说等他再长些岁数，那句话封选良曾有黛玉说过。而这时对面的人面色轻松，笑吟吟道：“再过今年，我就满十五，也算不得小了。”

黛玉垂下眼眸，睫羽遮住晕开的光点。封选良一时无措，他本是想着叫林姑娘放心的，没成想弄巧成拙，赶忙又道

“我还听陆大人说过一件喜事——户部的侍郎要致仕回乡，陛下半是给了准信，你父亲就要进京了。”他说着，仔细去看黛玉的脸。封选良真切将这当作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并不叫自家的忧愁便给别家下禁语。

于他心中，多一份和乐，便是少一份忧愁。

“等我进了巡捕营，兴许还能常常巡逻到你家呢。”

“巡捕营——”黛玉将手帕抵在眼底，她看着封选良笑，自己也跟着笑了：“你去了巡捕营，往后还能投军去边关么？”

“巡捕营也很好，离家近，且我认真做事，不比上阵杀敌差什么。”

眉目舒展，封选良的眼睛边角锋利，笑起来也只是提一提眼睑。然而他的面庞却多柔和些，望去从来是满腹真切。

手里的帕子浸得更湿些，黛玉点一点头，笑道：“嗯，巡捕营也是好去处，你说不准真要巡逻到西街。”

眼前的笑容扩大，封选良似又要说什么，二人身后的狐狸却忽然窜出去。

“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