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雪雁的尾巴硬邦邦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封选良只说今夜要用功读书，叫福宁送一一副茶炉到母亲院中，不必稀奇见灯。

至夜漏三下，晚栖的鸟也倦怠啼鸣。咕咕唧唧埋在翅膀下，并不真的睡去，好似还在羽翼底下瞪着一双圆眼睛。

庭院无风，房门却自己开启。封选良听清声响，连忙搁下笔，忙着把正温热的茶水倒齐。

“封公子，你实不必——”黛玉见着他忙碌，捏住袖子边缘，一时有些歉意。

“不过是最不周到的待客，还请林姑娘不要推辞。”

眼前倒上四杯，阮啸川没客气。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封夫人的旧居清净，封选良时常打扫，却到底近十年未有人气久居。珠白的墙面只留下条条隙，大半都被书画遮掩过去。

“除了那副画像以外，这些字画都是我母亲自己的。”封选良见黛玉细看，步到近旁，抿起嘴笑，却又在黛玉看过来的时候慌忙低下头。

“令堂笔力遒劲而不失文字柔骨，我若是你，成天仰着脸望都觉不够呢。”黛玉越是看，心中的感慨便越是丰盈。眼前书法银钩铁画，力透纸背，如今隔却许多年，仍能见出凛凛刀斧之意。

这一幅幅字画应当是后来装裱，前人不大用心，细瞧可见纸上折痕。大多并未题字留时，只在边角挥洒下一个名字。

封振。

黛玉晓得，这应当便是封选良母亲的名字。

墙上几乎挂满，唯有一处空缺。封选良的目光一直跟着黛玉的眼睛，见她看向那处空缺，便与黛玉一并到原本挂了画像的地方。

“舅舅近来忙，我找不到时间问。只是听舅舅身边的人说，并没见舅舅倒这边来。”封选良说着，眉头不自觉蹙起。两指在墙上撩拨一下，好像那里还挂着一卷画像。

“会不会是其他下人拿走了？”阮啸川问。

“不应当，我家用人不多，如今在的，都是母亲还在时就有的老人并他们的子孙。”封选良摇摇头，目光还钉在墙上。

“不会是进贼吧？”雪雁嘟囔。

“也不很像，昨天我在街上遇到你们，前一日因着刮风的缘故，我刚刚打扫过母亲的院子——那时候画还在呢。”封选良的手落下来，自己的脑袋也歪在一边。他个子高些，这会影子被本有折痕的字画二次折叠，如叫风吹歪的竹子般搭在墙上。

“可就是再过一天，我再领你们来，画就不见了。”封选良说着，又补充道：“且那副画不是出自大家之手，听我舅舅说，是他曾给一位姓林的大人卖过人情，那位林大人便找了位善画人像的老先生......”

封选良的声音越来越慢，另外三人的眼睛也一齐朝他这里转过去。四个家伙两两对望，那一晚狼狈的画师老人家的影子气狠狠映在中央。

“不会就是那个画皮鬼吧？”阮啸川扯扯嘴角：“那还真是巧，你差点把人家杀了。”

“我——”封选良一梗，他原本并未联想到这一茬。如今被狐狸取笑，自个又是气恼，又是歉疚：“若不是你先说他祸害赵府夫人，我哪里会——”

“唉唉！论迹不论心！”

“这话是在这儿用的么？”封选良嘟囔，脸上却禁不住泛出笑意。

狐狸跳着脚躲远，跑到桌旁，歪着身子翻封选良的功课。摆出一副老学究的样子挑拣，下巴都幻出赤红的羊胡子来。

“啸川——”黛玉唤一声：“怎的乱翻人家东西。”

狐狸笑嘻嘻，歪着身子不动了。

“你说，若是咱们再去寻那位老先生，请她再画一副成不成？”黛玉也望着那副画的空白处，积年累月的贴伏，这一块空白几乎被烛光略过，在杏黄中央点一笔不周正的月白。

“那副画是我刚出生不久画的，如今十多年过去，他不一定还能——”封选良说着，却见黛玉慢慢朝那处空白走去：“林姑娘？”

“你瞧。”黛玉的手在墙上比划：“这里好像有半个字？”

“字？”封选良微愣，也凑过去细看。

看去像字，又像是偶然的闲笔。只不是墨色写出，这会在夜晚的灯烛下才泛着幽幽的荧色，白日看不出。

“是个‘争’字？还是哪个字的一半？”黛玉自个在掌心写写画画，墙上的荧色闪烁，几乎印在墙上喘息。

“应当是许多字。”封选良没想到母亲的旧屋里还有这一笔，这会离得近，看清也更多：“林姑娘，你看，下面还有几个笔点，只是瞧不出字形了。”

“封公子，那副画像也是你挂上去的吗？”黛玉顺着封选良的手指，也看到下面几点颜色，边缘一刀切断般齐整，应当是某人书写几行，留在墙上的几个反而是误笔。

“这副不是，这副自画成之后，便一直被母亲挂在墙上。”封选良顺着黛玉的意思，自己也隐约琢磨过来：“林姑娘，你也觉得这字是我母亲留下的？”

“嗯，你瞧，单论这个‘争’的一半，和你母亲的字笔锋一样。”

这却是意料之外的发现，黛玉和封选良两个人面面相觑，那积年的颜色仿佛一卷空白，将他们两个圈进同一个框里，反倒是原本应在的不见踪影。

新的困惑随着这片白迹浮现，封夫人原本写了什么，又为什么特意留在画像里？

而现在，那画像又去了哪里？

这意料之外的情状使得原本的主意搁置，四个人围坐在桌前，个个托着腮帮苦思状。

不过看去当真在思索的只有黛玉和封选良，雪雁在扣桌子，狐狸又悄悄去翻封选良的功课。

“你舅舅好严格啊——”她随手翻阅，封选良也不很介意。听到阮啸川这声感慨，扭脸正看到书卷里掉出封大人留下的‘批改’。

黛玉也顺着看过去，那张纸落在桌子中央，封选良自己的字迹上叠着细笔留下的圈花和批改。

“我舅舅可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封选良说到这里，却带出些隐约的得意。只是不知他得意的究竟是封大人进士出身，还是日理万机的舅舅有闲心批改课文。

不过以封大人后面越来越大的圈画看来，他应当对外甥的文章很不满意。

纸张落在黛玉眼里，她上下浏览，心中又对比墙上与手头的字迹。

......看来墙上的字确实是封夫人写就。

“封大人也想叫你考科举？”

“是。”封选良不好意思地咧咧嘴，见黛玉读着文章，又道：“只是我资质平庸，怕是要叫舅舅失望。”

“文墨都通，想来资质也不俗。只是几页看来反复，应当是志不在此的缘故。”

封选良顿住，他没有立时应声。眼睛定定望着那张侧脸，纤长的睫毛在面颊上倾出一扇泉。

“我想去参军。”他不知道怎么把这句话说出来，只是一刹那间的坦言。

“那也好呀，你打小爬树都快，弹弓也射得准，将来骑马搭弓一定也是骁勇的将领。”黛玉头也没抬，仿佛这只是寻常一句闲谈。

封选良这一次却停顿更久，直到黛玉疑惑地抬头看来，才重重一点头。

第一日偶然，第二次得闲。几个人多坐一会，才知道封选良本性还算健谈。从前闷葫芦的样子不过是做舅舅的犯错，若是有人开口，封选良很乐意多交谈。

“得嘞。”阮啸川感慨：“以后咱们也算官府有人儿了。”

前面的几桩事不好跟他多说，倒是赵府的现况可与他问些。京中姻亲故旧盘错，封家没什么亲戚，陆府却是广有人脉。

“我后来问过陆大哥哥，他今年也要应考，倒也记得那个人。”封选良回忆一下，又道：“大哥说那人为人不坏，就是死心眼。从前得林大人资助，又娶了林大人的女儿——结果屡屡落第，便觉得对不起夫人和老师。这些日子越是临近考试，他们这些同窗就没见他舍过书卷。”

一个钻牛角尖，另一个也是将失落闷在心间。黛玉记得林夫人说二人互读过书信诗文，想来也是意趣相投，这般落寞凄惶实在不应该。心里盘算好陆文双去了尘寺时的措辞，黛玉的眼睛微微转。

“说起来，我舅舅近来实在忙，也不知道他那会怎么忽然回府上。”封选良说起那日倒没什么怨言，许也是他舅舅不是擅用家法的性情：“福宁还帮我遮掩，结果我舅舅就是一回来就晓得我不在家里。”

“谁让你舅舅是断案子的呢。”阮啸川没听到痴男怨女的故事，自个觉得无聊，把一根毛笔撅在上嘴唇，身子歪来歪去晃得厉害。

几声低低的笑，分不清是谁，又好似每个人都有份。

杯子满又空，黛玉望一望外面天色，晓得时辰更晚，便要带着雪雁与阮啸川告辞离开。

狐狸可以白天不眠，黛玉和雪雁肉身未醒。封选良作为唯一一个肉身在场，白日又起早的，反而最是恋恋不舍。

黛玉瞧出他心绪，又想起他从前境遇，免不了在心中生些同情出来。

“我们明儿还去阴街，你若愿意，我们便带你也去老画师那里看一看。”黛玉一句话没说完。封选良的眼睛已经托着眉毛飞扬起来。

“好。”他一口应下，转眼又羞赧。

“若是有变，下回也好，反正我总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