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雪雁的尾巴硬邦邦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老爷今天忽然早回来了——”

最后一条鱼被洗刷干净，挨个排在案板上，掌厨的李婶子仔细查验，不叫任何一片鳞躲过去。她顶自豪自己的差事，站在那儿纯然是以一位将军，这厨房正是战场，而最最严苛的封大人也是她不屑一顾的败军。

“这时候回来？”李婶子哼一声，又仔细把刀包好，放在一旁。她是不会拿‘老伙计’撒气，却不在乎议论一下行踪不定的主家：“怎么没叫个小子提前知会一句？今儿是按人头买的，可没他老大人的份！”

“不是呢......”来传话的小媳妇期期艾艾，她凑到婆婆身边，踮起脚道：“老爷好像在生选良的气？”

“选良有什么值当他生气？”李婶子更恼火，她将袖子撸高，也不再管仍排在案板上的漂亮白鱼：“要我说......”

她说到这，嘴唇忽然抽搐一下，旋即扭过脸，一刀将鱼身斩作两段。

“要是夫人还在，选良能受他的气？”

外面打扫院子的小厮忽然崴了脚，扫两下停一次，还以为封理不知道。那偷偷摸摸的影子正映在窗上，书房里亮堂，只是一道光却被隔作两方。

这里的物件已经有些年头，只是相较大理寺，封府的书房多像个存放东西的地方。封选良没怎么进来过，他低着头，站在桌案前，感受到舅舅的目光正落在他身上。

“怎么回事。”封理伸出手，他没说是为什么，但封选良明白定是有人跟舅舅讲了那日宴上的事。

也许是掐头去尾，也许只是好心提醒——但不管怎样，今日舅舅提早回府，为的定然不是今晚的鲜鱼汤。

“他们追我，自个跌倒。”封选良望着自个的脚尖，最边缘的地方沾着些水渍。他原本在打扫母亲的院子，那里日日水洗，比舅舅的院子还干净。

“还有呢？”封理见封选良只一句就不吭声了，便将面前的几本文册放到一旁。他的两只手交叠撑着下巴，眼睛直直盯着这个个子渐渐抽条的外甥。

他的两只手都垂在身侧，直挺挺地像一根树。只是这树不长叶子，树冠低垂，看去又不像封理记忆中的二人。

“果子是谁砸的？”封理的声音不自觉轻下去。

“是我。”封选良察觉到舅舅语气的变化，他的手指磨捻着衣角，分明还在‘受训’，看上去却有些受宠若惊。

“你倒是有本事，一个人把他们四五个砸得水洗一样？”一点隐秘的笑容划过封理的眼眸，蜻蜓点水似的，几乎连他自己都没有留意。

封选良一直低着头，他也没有留心舅舅这一刻的反应。他觉得自己不应当把‘神仙’供出来，反正这事就是他自己打头。

“就是我自己做的。”

封理摇摇头，他自然不信外甥的这句话，此刻却也不说旁的——陆大人只将这件事半是揶揄半是提醒地说给他，他自个也晓得外甥出身的不光彩。想到这里，封理的眼神黯淡一刻，旋即又被惯常的冷肃遮盖。

“下回即便有得吵嚷，也不要在你陆伯伯府上。他待你好，不要在人家府上惹出事。”

“不是我惹出事的。”这句话说出口，连封选良自己都觉得意外。代换从前，他只会闷头应是，然后早早撤离舅舅的目光。但这会，他只觉得一股火冲在心上——不是向着谁，只是自己沮丧。

“我没招惹他们，是他们自己要找我的麻烦。即使是后来——要不是他们穷追不舍，我也不会......”

“我知道。”封理站起来，却背过身去，没有再看封选良：“你与你母亲......已是陛下法外开恩，平日还是多多......忍让。”

“母亲说父亲不是降将。”

“这句话去门外喊吧，我比谁都希望你父亲不是降将。”封理面上没什么表情，他定定注视着书架上的一处暗格，两盏长明灯的影子闪烁在前方。他的心口透着痒，好像有一股洪流即将窜出胸膛。

“出去吧。”封理的声音慢下来，他的手搭在书架，好像下一刻就会拿下一本翻阅一样：“你如今，守孝期满。我给你再找个先生，往后就在府里不要乱跑。”

“选良，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你父亲的事，你不要随意声张。”他说完这一句，示意外甥出去，直到脚步声彻底远去，才叫一口血飞溅在一卷卷书脊上。

封理猛地转身，倚靠在书架，那未干的血迹又黏连在他的脊背上。一颗颗顺着衣料的纹路生长，支张纤细的足丝，好像沉疴被人为地塑造出爪牙一样。

窗外的洒扫声忽然远去，耳边只余留树丛仍在簌簌作响。府里的小厮扛着扫帚，陪着封选良往回走，半路又被李婶子劫到厨房。

“老爷没骂你吧？”

雕刻好的萝卜花精巧，封选良看了又看，没吃，只捏在手上。

“没有——”他摇摇头，喝一口头锅的鱼汤，又替封理解释：“舅舅从没骂过我啊。”

“这不好说。”粗粝的手掌抚在脸上，封选良在厨房的待遇和李婶子的老伙计一样：“我听懒淘儿说，老爷今天回来面色可差。”

“那也没骂我——舅舅就是说，说预备给我找个教书先生，叫我以后不要随便乱跑。”

“那很好哇。”李婶子面上一喜，下一刻便开始美满畅想：“等你以后考了状元，打马游街——可比那打打杀杀好不少。”

她儿媳妇暗地戳戳婆婆的后腰，李婶子自毁失言，拍拍自个的嘴巴。可封府从来人少，封选良也晓得他们性情，因此一点也不生气，只放下已经喝光的碗。

“舅舅的药好了吗？”

“没呢。”李婶子叹一口气：“这段时日，老爷的药都是在大理寺熬。这会忽然回来没个通气，我怕误了喝药的时辰，着急忙慌给煮上。”

“那等舅舅的药熬好，你叫人来和我说，我给舅舅送过去。”封选良从水缸盖子上跳下来：“我那院子还没扫完呢。”

“好，等熬好了给你送去。”李婶子听他说这话，再多不满也作了怜爱。推搡着封选良的肩膀，叫他不要过分湿了衣裳。

回去的路已经被斜阳染出烟熏火燎的黄，相反李婶子的厨房却不会乱成这样。封选良独自一个走在小径，他还回想着舅舅的话，不自觉嗅一嗅自己的手腕，仿佛那里还留着果子的甜香。

“一个人，一个人怎么会把四五个砸得水洗一样。”他自个嘟嘟囔囔往前走，走到院里觉得脸累，才发现自己笑了一路。

天幕又被熬煮成一锅漆黑的药汤，一滴滴落下来，辛酸的意味没人愿意尝。黛玉望着那夜里看不清晰的雨丝，又往往啜泣着的红梅并满脸无奈的阮啸川，一时不知道如何收场。

“我哥哥这几日都时常见不得影——我跟师兄问，他却不说，只叫我们安心。”红梅的鼻子脸颊红成一片，轻盈的鬼灵愣是哭出血色来。她狠狠抹一把泪，又茫茫然望向黛玉：“我知道哥哥心里气得慌，我见着那女人，我也气......可哥哥这样，哥哥这样......”

她说着，脸又埋下去。晶莹的泪珠落不到地，只在半空‘滋啦’一声，几乎又挣扎着回到那张悲伤的脸上。

那日陆府宴会，席上温柔和善的夫人在另一时刻却改变面相。红梅至今都记得她望着自个说的一声‘晦气’，更记得自己与哥哥身死以后，她是怎样替儿子善后，找亲朋故旧帮衬掩藏。

他们在戏班子演唱多了话本子，入心魔的化作厉鬼索命，到头来多也要赔上自个的魂灵。红梅心中有怨气，可她绝不肯叫哥哥再死一场。

“还是要盯着他？”阮啸川见黛玉看向自己，立刻会意。可她的狐狸脸这会皱成一团，生着皮毛都挡不住下面的忧虑：“只是，姑娘——”

黛玉微微摇头，示意阮啸川不要在红梅跟前讲。

红梅低着头不吭声，阮啸川也闷头整理思绪。黛玉手指点在心口，默默盘算自己存的那点灵力能用到几时。

“姑娘。”雪雁贴在她耳后气音出声，眼睛只盯着黛玉的侧脸，好似是在黛玉的影子里长出的：“我们今晚去那个府上瞧瞧？”

“嗯。”黛玉点点头，又拿也能叫红梅听到的音量道：“青松也不是莽撞人，说不准是替咱们探探路去呢。”

红梅仰起脸，露出一个惴惴不安的惨笑。黛玉只觉得一口气梗在心口，窗外的冷雨还在继续，那一晚汤药仿佛有了越下越多的迹象。

透明的雨水被夜色染黑，顺着食盒的纹路描出花样。封选良敲响舅舅书房的门，见舅舅换了居家的常服，便想默默把汤药搁在桌案上。

可那一张桌子被卷宗塞得满满当当，封选良端着药，围着转过半圈，却愣是找不到一处可以存放的地方。

“拿过来吧，我这就喝。”封理的声音在层层叠叠的纸页后面挤出来，封选良应一声，自己也钻进卷宗后。

正在看到一本摊放在桌案上，封选良等着收取药碗，目光不自觉落在上面。

沉船......失踪......

他随意扫略几眼，心中却觉得奇怪。

怎么和已经暂停的硫磺走私案放在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