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已经开了一会儿,存续一整晚的蜡烛烟火气消散。大理寺的大人们按着各自的时辰来当值,并不意外大理寺卿仍在。
大理寺也是一般的朝廷衙门——翰林院、国子监、太常寺......大家在相同的年月里坐定,领着各自的俸禄办着各自的差。
大理寺丞姓陆,算去与封理最熟。他生得富态,心胸也如肚腹一般。陆大人今日来得早些,不吭声地捻去桌上蜡泪,念叨封理再这样早晚要倒在大理寺里面。
“你也该多回府看看,实在不行,就把选良送到我府上来。”陆大人摸一下肚腩,心里记挂夫人的嘱托,又道:“府里只留他一个孩子在,你不怕将来不好跟你姐姐交代?”
“我封家不出酒囊饭袋,这时便胆怯,将来还有得罪受。”封理这般说着,目光却不自觉偏向桌角——那里曾放了一只小碗——从热到温,从温到冷,直到最后又重新热过一遍。
“话不能这样讲。”陆大人两只眉毛向中间挤,连带嘴也努起来。他本身就是宽宏的面相,这会即便皱眉也是喜态:“总还是孩子——你晚上在,他晚上就来。唉......”
他说到这里,忍不住叹一口气,随手把公文放到另一边,道:“你若愿意,我倒真想把选良接来住几天。我家那大公子不耐陪弟弟,反倒选良和他玩得多些。”
“算了。”封理的手顿一顿,继而若无其事画下另一个圈。
陆大人见封理不答应,一时也不好再劝,只按着刚才中断的思绪,又去看未完结的案件。封理见陆大人不再追着这个话题,停下笔,却将目光放到窗外。打扫的竹条扫帚‘噗搜噗搜’,沥过飘零落叶的石板,扫过一段尘埃,到最后花叶尘泥归位一处,彼此再分不开。
“那硫磺的案子暂搁置?”
“嗯。”封理的声音没什么波澜,他的嘴角微微抽搐一下,依旧看着窗外:“寻常人用不到这许多——更何况还有硝石、火药一类——再往下追查,想来能叫许多位置空出来。”
“你可知外面怎么说你?”
“嗯?”
“说你不放权。”陆大人说到这里,哼哧哼哧笑起来。
“我领陛下圣旨办事,有什么权能放?”封理嘴角微微勾一下,眉头紧跟着锁紧,几乎在额头映出一个‘北’字来:“只是这会搁置,有些人总算能睡个好觉了。”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陆大人心态极好,这会绕到封理身后,语重心长地宽慰着:“一转眼,咱们的大将军又能立下战功,何必非要点眼——不痴不聋,不做家翁。你不妨多攒点俸禄,将来还能看着选良娶媳妇。”
陆大人说着笑,却见封理仍紧皱眉头,一时奇怪,低头去看他手头卷宗。
“不都搁了么,你还看什么?”
“是为着那无名信使的事。”封理捏捏鼻梁,他半宿没睡,这会眼睛跟兔子似的。只是那张字条却仿佛是一根长绳,丢进井里,把他拽出来,爬上来却发觉井边无人。
“你就是太计较——就算无名又怎样呢?人家省了你的事,甘愿做个不求回报的绿林好汉,咱们还非要给人家揪出来论功受赏么?”陆大人脸一扭,又是一阵不赞同。
“唉,我也知晓这个道理。只是此人看去对硫磺一案所涉颇深,他隐匿人后,我总怕往后还有风波。”
“现今最大的风波就是本月休沐!”陆大人‘哼’一声:“我府上老太太念叨许多菜,说呀,晚上听见外面搭戏台子。我夫人请了戏班子,老人家却说,不如晚上那些唱功夫瓷实。”
陆大人说着摇头:“总不能真的见鬼了。”
“这世上哪有鬼神,你这样的玩笑话少跟选良说,小孩子信了——”
“唉!你自个不信,要训斥就来找我。我可得叫选良知道,他陆伯伯和他是一边的。”
山一样的身子也如山一般豁达,封理面上跟陆大人斗嘴,心里却着实好受许多。只是这会却是老友数落错,封理念叨那神秘字条的主人,却是因着另一事叫他不快活。
字条上字迹漂浮,可见执笔者腕力尚弱。自己事却叫小孩子代笔,那神秘人是铁了心不叫别人找出。隐藏太多,实在叫人怀疑他的目的,更何况还牵扯进案子里了。
另外则是......
想着那条分缕析的内容,封理是真的想结识一番的。
大理寺中卷宗甚众,细微的摆放并没有人记得,更无从知晓其中些许早已叫另一公堂的判官看过。黛玉漫然看着窗外碧影簌簌,外祖母叫人送来的点心摆成一道城郭。只是这城是一座空城,细密的豆粉香甜,心事重,坠到舌尖却没什么滋味了。
茶盏中冒出的香雾将时辰拽到晌午,黛玉低头看一眼面前的宣纸,无言的字符在上面长成。
其实那上面什么都没有,不能宣之于口、于纸的何止一桩事呢?
“姑娘。”雪雁低低叫一声,阖上窗户,好像屋里人已经午歇似的:“你别皱眉了。”
她说着伸手,要把黛玉的眉心抚平整。鸟儿的手心太热,恍惚是人间的温度。黛玉由着她在脸上摩挲几下,直见雪雁自己不皱眉了,才笑着把她的手捉下来。
“我没哭——只是事情太多,我总觉得紧迫。”这却是真的,怒意与悲悯烧灼,黛玉已经无暇为那几人的境遇写诗、悲哭。她一日日品味着浸润在魂灵里的悲苦,那昏沉的不自知的笑容震得她的眼泪倒流——泪水滴落回原处,在内里泛出涟漪。一小圈,一小圈地叠着,到最后却是草木在涟漪中心长出。
她既有这般才能,便不当视而不见。不听不看不问固然省却伤心,但那虚幻的魂灵黛玉不屑。
宁可叫另一座庙宇筑建在五脏间,自己握过判官的笔,怎么好去拜泥做的神佛?
床上的幔子搭垂下来,金灿灿的阳光换一重颜色。黛玉躺在榻上,却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自扬州来的船舱——在这迷离的时空,她愈发靠近岸边。
“啸川那边还没什么声儿么?”
“没有,姑娘。”雪雁出府比黛玉方便些,是以做了一座桥梁。她现给自己鼓足记性,任何事都要背诵一场:“红梅那边生死不在这边册上,有得灵气护着,至今也还能在阴街。羽衣和他们一处,她自个不急......”
见黛玉略皱眉,雪雁又补充道:“只是狐狸混进点翠楼好几次,那老鸨子警惕得很,还不晓得是卖去哪里。”
“她也晓得羽衣那会还喘气。”黛玉说着,眉尖蹙起,颇愤愤不平:“他们那里黑门路许多,反倒是这会卖了活人,还能叫大理寺进来查验。”
话是这般说,黛玉自己也沮丧。她有心请大理寺来查,可一来羽衣被捏在点翠楼,说生说死都是一句话的事。二来羽衣肉身不知去向,即便想要告发也没处使劲。至于其三......黛玉将自己埋进被子,暗道她虽见大理寺卿日夜辛苦,却也不好说他愿意为着案子得罪几个权贵。
红梅等人的事已然成了一桩心事,无的放矢,便是再叫他们受害一次。
雪雁仰在另一边,她见黛玉又皱起眉,心里难过自己帮衬不上什么。窗外春虫又叫,颐指气使,仿佛做了草丛里的将军。正思量要不要出去熏熏虫子,那边却被黛玉牵住腕子。
“雪雁——”寝被边缘的一双眼睛亮晶晶,黛玉探出头,只望一眼,雪雁就听不清外面的声音。
“羽衣的七魄还在她身子里,是不是?”
“是啊——所以她至今肉身未死......”雪雁下意识答着,没摸清她家姑娘是摸着哪里的法门。
“这就是了。”黛玉坐起身,眼眸里的光辉叫遮掩的床帐失了用处:“羽衣未死,买她肉身的人可是确实没了呀。”
“嗯?啊......”雪雁没听懂,黛玉见她愣神,禁不住笑一声,两手晃着她的手臂。
“咱们去查那人是谁,牵扯羽衣的八字,一定不是全无踪迹。”黛玉越说,眼睛越亮,认定自己这回有理由叫大理寺出人:“他们敢把活人钉进棺里,想来也不是清清白白的好人。从前做下恶事,咱们晓得些,告到大理寺去,不正好有理由开馆么!”
“对啊。”雪雁先一怔,旋即起身给黛玉整衣:“只要棺材打开,羽衣就能感受到肉身,她就能回去。”
“还不止呢,咱们好好想个主意,说不准还能叫羽衣摆脱贱籍。”黛玉眼睛笑作弯月,这会便想着往城隍庙去。只是她刚把衣裳穿齐,再看雪雁,却停下手里的动作。
“怎么了,姑娘?咱们不趁着这会去?”
“去。”黛玉的声音慢吞吞:“我只是想着,这回怎么跟封大人传信。”
“不和上回一样么?叫狐狸去。”
“这会咱们赶时机,晓得事由,却抓不着证据。空有张字条子,只怕不能叫他信服。”黛玉说着,又把城隍令挂在腰间。那巴掌大的小令牌沉甸甸,古语浑厚,望去便很有威仪。而原本的位置,现在放了几本亡魂诉冤的话本子遮掩。
雪雁看着姑娘冲着话本出神,这会却不知怎么又犯了机灵。见黛玉看过来,重重点头,示意自己的发法力够遮掩二人痕迹。
京城的城隍庙在十日只见多次迎接林判官,到了晚上,庙里人又见着两个小姑娘往大理寺赶。只是这边还在感慨自家无能,叫这样年纪小小的二人为难,那边的封理封大人却是险些塌了天。
插上的门窗关了又开,叠好的卷宗自己展开。种种奇异之下,封理的脸色忽明忽暗,灯烛明灭。
在他面前,有一个声音在自称‘有冤’。
封理:打脸只在一章之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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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