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天气乍冷又回暖,叶芽舒展,里面卷携的虫子也接二连三冒出来。黑云一样匿在草丛,稍得一点枝叶攒动,就鼓振声势般群飞,乌压压得有些恐怖。
更可恨彼此报团,同心协力。是以纵使有得人熏香驱赶,赶不及时,到底还是叫这些小黑点子占先手——太太姑娘们因此不乐出门,即便是丫鬟婆子们,坐在廊下悠闲时也要带把小扇。不为避散热气,单是叫那些‘将军’莫要近前。
黛玉也在房中,旁侧窗子叫碧纱遮挡,虫儿飞不进,整好透风。镇纸压住一卷书,堆积的宣纸倒厚。只是紫鹃在桌边修剪花苞,单是看一眼雪雁坐立不安的样子,便忍不住笑出声。
“外面是有什么稀奇玩意,竟把你的魂也勾走?”
判官做了教书先生,许久不见动弹的笔杆被另一只手捏住。雪雁回神,肩膀一耸,埋下头去继续抄书。
只是过不许久,她的一双眼睛又往外面送。
一句‘春日迟迟’作了迟中迟,等到‘卉木萋萋’的时候,只怕要轮转到下一个春里。
眼睛张望许久,雪雁意犹未尽。恋恋不舍地扭脸,却见黛玉和紫鹃正坐在对面,不声不响,各端一盏茶,只等她自个回头。
“姑娘,紫鹃姐姐......”雪雁咧咧嘴,脸上慢腾腾浮现出一个不大熟练的卖乖样的笑容。
这一笑却把对面两个逗笑,紫鹃拧一拧雪雁的腮帮,揶揄道:“平日怎么玩都不见你的高兴样子,这会可是在屋里闷着了,只朝外面瞧瞧都觉得可乐。”
雪雁只咧嘴,不作声。她却不怎得是望院子里的花草树木,单是见着流云,念着阮啸川口中的热闹,心中不想在荣国府中留。
未明希的思念姗姗来迟,雪雁尚未参悟,石头却裂开一道缝。
黛玉看着雪雁,心中隐约有些知觉。趁着外面有人来,紫鹃出去,她便低声跟雪雁道:“你若觉得府里无趣,晚上就跟着啸川一并玩——反正我就在大理寺,他们也妨害不到我。”
雪雁只摇头,不等黛玉再说,装傻似的埋头抄书。倒不是她不愿跟姑娘说,只是她自己还没有领悟。依稀觉得这种感觉像脚上鞋子穿倒错,走着别扭,乍一看又没什么不同。
正此时,碧纱后面筛过一段嬉笑,一个是紫鹃,另一个听着却不熟。黛玉留心一会,依稀记得似乎是宝玉那边的丫头。果不其然,等紫鹃进来,那丫头也跟在身后。手里拿着几只瓷瓶,笑嘻嘻问姑娘安,只说是宝玉念叨寂寞,制些小物件分与姊姊妹妹们玩的。
黛玉叫她代谢,又请她用些辛苦茶。那小丫头仍摆手,抿嘴道:“姑娘还不知呐,我们二爷过不几日要去书塾读书——这会院里忙,我得回去,省得挨数落。”
去书塾?这却没在外祖母那边听过。黛玉眨下眼睛,暗自思忖是二舅舅考学问,不甚满意,这才起念头叫儿宝玉更用功。
只是二老爷苦心一片,盼着自家子孙出众。却不知后院正有一位判官隐在姑娘中。
黛玉将小瓷瓶搁在一旁,抬眼见雪雁目光炯炯。漏出一段笑,心中却轻松。
“今天咱们就‘顺路’。”
顺什么路?自然是顺着去大理寺的路,只是中途经过大理寺,过一番眼瘾,权当是对上一事件的褒奖。阮啸川对此热情过头,她似乎将自己当作什么游戏人间的熟手,一面向黛玉与雪雁展现自己经验足,一面又叮嘱她们别被带坏了。
“我们只瞧一眼,还是要去大理寺的。”
狐狸随着雪雁的话委顿下来,黛玉拍拍阮啸川的头。
早在第一回去城隍庙时,接引的小将士就说过阴街如何如何。只是这一段日子来去匆匆,有所耳闻,却当真没见过实处。正思量,狐狸又重振旗鼓。念念叨叨黛玉何时休沐,只等着外面皓月当空,二魂一狐出了府。
阮啸川不愧在这边悠游许久,路径熟,各式小路都走得通。转眼带着两个小姑娘到了一处街口,灯火通明,酒楼茶肆鳞次栉比,买卖声不绝,全然是另一重人间景物。
雪雁的嘴巴张大,黛玉也一时说不出声。
“漂亮吧?好玩得还多着呢——”阮啸川得意洋洋,带着黛玉与雪雁在其中穿梭。她一手牵一个,遇着妖、鬼拥挤便幻化出狐狸脸呲一口。黛玉被她带得两步作一步,可这边奇异,她实在不舍得错过。
琉璃样的眼睛里映过琉璃灯,五光十色如游龙,飘摇而过的鬼灵计较今日酒水,另一侧的雀妖毫不遮掩元身,大摇大摆走在当中。
人、妖、鬼,三界一处,彼此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暖橙的灯照得面热,黛玉忽觉一凉,朝前望去依旧人头攒动。戏台子上咿咿呀呀,一段唱词后,观者都发出叫好声。
“咱们今天来迟了。”阮啸川‘嘶’一声:“听说今天是大场呢。”
再登台的是班主,他仍是武生扮相,声如洪钟。一番谢辞恳切,黛玉听着,与雪雁、阮啸川对视,只见三方眼中都是惊愕。
什么叫攒得银钱才好找判官做主?!
黛玉暗想难道外面还有人打着她的名号谋财路,雪雁已经摩拳擦掌,打算上台去问个清楚。
阮啸川把她俩都拢住。
“我送你们去大理寺。”她说完这一声,不等黛玉与雪雁多说,当身化作一段风,穿云过月,再落地已经是西角门:“姑娘,你先进去,我去探探这戏班子是什么来路。”
黛玉点头——总要先晓得那戏班子要告什么。
只她也不打算只指望阮啸川一个,乌云隐去一段月色,晚风钻进大理寺的房屋——卷宗又迎来了新的翻阅者。
倒不是唯一一个。
黛玉又见到上回那个送汤的公子,他换了一身青灰的衣裳,看去更像一块石头。大理寺卿仍在灯下研读,黛玉踮起脚尖去看,发觉还是硫磺一案的卷宗。
朝廷的律法且不是黛玉可以左右,她带着雪雁挪到另一处,想要看看近来有什么新案情——若是一整个戏班子的事......
她低头望一眼跃动的灯影,却见另一道黑影慢慢逼近。
有一瞬间,黛玉以为那个公子能看到魂灵,但他只是伸出手,把另一边摇摇欲坠的卷宗摆放齐整。
“他怎么不走?”雪雁贴在黛玉耳边问一句,黛玉却也有这般疑惑。她看着这公子的脸色在阴影里忽明忽暗。约莫二十几次呼吸之后,他才忽然开口。
“舅舅,我听陆伯伯说,府上老夫人总说她晚上听见外面唱戏声。”
“他惯会玩笑。”大理寺卿没抬头,看去亦如黑山般顽固。提笔勾画的当口,他将灯芯剪去一段,显然今夜还有许久要留。:“选良,鬼神之说虚无缥缈,你别当真了。”
“我知道,舅舅......”这一次,封选良的沉默比开口耗费更久。
黛玉眼底划过几分怜悯,暗道原来真正的石头在另一头。她还没看什么卷宗,门外却传来夜枭鸣叫——更尖更利,像是补到什么猎物——那是阮啸川的信号。
黛玉心中一凛,无暇管这一对舅甥,带着雪雁匆匆往借用的公堂赶,刚到堂中坐下,便见着三个鬼灵并阮啸川一齐进来了。
“奶奶,冤枉——”那人约莫特意打听,晓得里面是位女判官。因此这会拖着两个鬼影进来,头也不抬,跪地便叫奶奶。
上头传来的声音过分年轻,那男人也只当修仙有道,不敢有一刻怠慢。
“大人,小人名叫青松,这是我血亲的小妹红梅。”他忙不迭地膝行几步,又扯来另一个年轻些的男子:“这是我师弟,白竹。”
“小人是瑞景班的班主,约莫二、三年前,拖家带口来京城谋生。”
黛玉一见身形,隐约猜出他便是台上武生。阮啸川冲她一点头,黛玉会意,轻声叫他们起来。青松三人从命,只他们起身的当口,忍不住悄悄去看前方判官,这一见之下才觉何止年轻,分明称得上一句稚幼!
青松白竹师兄弟俩对望一眼,名唤红梅的姑娘却上前一步。
“大人,实在是我们的冤枉无处倾诉。”她说了这一句,眼圈便红,一行泪顺着眼窝滚落,又在半空中消散。砸不到地上,地府的灵官听不得诉苦,便只将一腔期望寄托在眼前人了。
瑞景班的班主原是青松的父亲,奈何年迈,一病便舍了这一大家子成仙去。原本还有些规模的戏班子没了主心骨,退地退走地走,留下的要么是神衰体弱,要么就是如白竹般念着旧恩情的。
新班主青松挑了大梁,班子收缩,原本的地方待不下去,索性奋力一搏,将余钱与诸人分了,只带着还愿意跟他的上京城贵地求一份营生。
然而这一趟却成了不归途。
一开始还好,他们这些人不跟名角争锋。一直伏低做小,只求几口酒饭,讨个名声。他们要价低,功夫却不错,尤其青松武旦,白竹青衣,师兄弟两个倒渐渐唱出些出路。
等名声熟了,他们便跟着新班子在一家茶馆的厅堂里唱戏,如此也算有个正经落脚处。
直到一年前——
红梅年纪最小,至此时整满十五。早早亡了母亲,今又丧父。跟着哥哥师兄来京城,最受呵护,姑娘家爱的红花绿袄一样不落。
小丫头俏丽,就这么入了一个公子的眼睛。
那公子自诩高门,本不屑踏足这简陋茶铺。可天公不作美,衣裳湿了半截,由不得他继续淋着。而这一躲雨就见着红梅,堂上唱了曲天仙配,那公子竟就觉得是月老埋下的因果。
一见心喜,相当诚恳地要买红梅回去。
青松不愿意。
公子也不满青松不愿意。
第二天抢了人去,青松上门要人。那公子丢了银子没平事,又不肯放人,便叫家丁把青松打出去。然而底下人不知怎的竟下了重手,几棍子下去,竟把青松活活打死。
而红梅见哥哥挨打本就气急,扑上去咬住那公子手腕。后来哥哥没了声息,她更下了死力气,越来越紧越来越紧,直到被甩脱在桌角......
红梅一面说着,额角如墨滴进水里般晕染开一处伤口,黑红的血混着眼泪一起落在半空中。
“那日师兄去寻小妹,我放心不下,就在后面偷偷跟着。眼见着那府里的家丁把师兄和小妹拖出来......”白竹唱的是青衣,身姿如竹,声音也清。可他说这事的时候却哑了嗓子,捏一片袖角蘸了眼泪,
“我晓得府上势大,即便是整一个班子,恐怕也拗不过这高门。可我总想着,至少叫师兄跟小妹魂归故土,于是等他们走后,我就央班主帮忙,想把他二人身体带回去。”白竹越说,声音便越悲愤:“可我万万想不到,那公子见出了人命,怕我们走漏消息,竟要把我们赶尽杀绝!他找了班主问我们的去处......”
说着说着便控制不住,白竹自额顶开始变得扭曲焦黑。他们恐怕吓到面前年纪小小的判官二人,青松和红梅便把白竹掩住,直到他又变回原本白净的样子。
再看黛玉,他又有些羞赧道:“大人勿怪,小人当时落脚的庙宇还存着一缕灵气。虽多年没了香火供奉,但听了我们冤屈,还是好心余一分改换我们形容。我们这几个在阴间倒走了好运,听得我们遭遇,前头辞世的名角竟也过来,大家伙一块登台,这才又赚得回京城的路费——这一回听闻您,也是拖了这里面的福气......”
“只是我们当年未拜各处,死在半路,魂魄无人收容,冤屈也......”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堂上一时无声。黛玉此刻尽忘那路费凭证,只见着瑟缩三只鬼灵,阴街所见的灯海尽数冷却在心口。
“你们暂歇京城,只管将此事诉于我。若有什么异变,便与啸川说。”黛玉见青松兴高采烈递上状纸,桌案下的手有些颤抖,却是第三次才接住。
“雪雁——”
“姑娘。”
“我们不等今月十日,现在就去城隍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