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北静王听了管事回禀贾府新妇管得妥帖,府中看着也没有抄家降罪后的颓靡,又听说了那新妇做派,更生了几分兴趣,便叫人去查查这林氏。
这边卫若兰回到府中,将贾府之事对湘云略一提起,言语中也难掩复杂之色。
“我本疑心这其中另有隐情,却没想到她竟毫无异色,甚至分明不愿我再追问。”
湘云一听,先是一愣,旋即大笑大说道:“我跟林姐姐从小睡到大的交情,她是个什么心肠,我还不晓得?哪里是你想的那般?”
她抱着怀中的小童,坐到卫若兰身边:“她不是还说要报答你留府之恩吗?林姐姐一向重情义,许是怕你问得太切,往后难以收回,才不肯多说。”
见人不说话,她轻轻抚着孩子的后背,声音柔了几分:“再说了,他们二人其实还未成婚,说到底贾府荣辱与她并无相干,这叫她当家其实不妥。可她偏就不走,不躲,硬生生挑起来撑着这么一大家子。”
卫若兰深深叹了口气:“是我鲁莽了,除却通敌叛国之事,贾府所犯之罪都已坐实。若真假混杂,真要细查,只怕连她也会被卷进去,终究是为难。”
“贾府如今在京中不似往前,她在那府中,就像我当年一般,都是寄人篱下的命。她一个姑娘家,能知多少贾府的关系往来?便是家中姐妹的私话,也未必都肯与她说。如今让她掌家也就罢了,还要她去问贾府的冤屈,哪有这般做法。”
怀中的小童忽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她又站起来哄,门外乳娘闻声进来接了过去,哄了哄不见闹完,湘云又急着方才的话才说了一半,忙叫乳母抱出去哄完再抱回来。
屋中又只剩他们夫妻二人,湘云走回来,嗔他一眼,话音却慢了下来:“我跟林姐姐虽都是没了爹娘的命,但到底不一样。我是老太太怜惜,去贾府做客玩乐的,末了还得回史家,但她除了贾府,也不知何处可以去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卫若兰膝头一倒,姿态随意,眼神茫茫然忆起往事:“小时候只有我跟宝玉住在荣庆堂,平白多了她,我我一看那模样、那才气,还得老太太爱护,哪能不犯酸?偏我是口之心快,而她是见一个打趣一个,我们说话常不痛快……”
说到这里湘云笑了起来:“但说来也怪,我俩却从来不真恼,反倒是二哥哥夹在中间,做那些事反倒两边不讨好。有一回他被我们俩一起置气,还说要去出家呢!”
笑着笑着,湘云便有了泪眼:“也不知二哥哥如今在哪,怎舍得留林姐姐一人在贾府呢……”
卫若兰见她眼眶泛红,给擦了擦眼泪,道:“如今贾府很是太平,府中人也很是规矩的样子。只要宝玉回来了,想必一切就好了吧。”
只是此时黛玉却没有湘云所想的孤苦仇怨。相反,她很忙,府中每日事务接连不断,各处大小管事晨起昏至都要到议事堂交差,她都亲自过目账本抽询府中事务,她无暇他顾,连宝玉的事也难浮心头,也就是睡前到菩萨面前上三柱香,希望能保佑宝玉在外平安。
毕竟她如今除了等,也无处去寻他。
自打重新清理了粮库房,将药食分开,到叫卜家兄妹认出了不少补身的好物。
从前在府中客居,黛玉只怕自己的病多添了府中婆子麻烦叫人暗地里说嘴,如今自己做了主子,多在治病养生上多耗费些也没人敢说什么。
毕竟找药材补品的裴石是个罗刹,断方开药的卜旃是个霸道的,黛玉一张方子能叫三个大夫一齐商量,这待遇怕是宫中娘娘公主也不过如此了。只是除了发苦的汤药,如今夜里还要吃各种进补的,有时是清淡黏糊的燕窝,有时是味极重的人参鹿茸药汤,喝得黛玉看到汤汤水水便有些怕了。
跟两位管事和珠大奶奶商量完府中如今人手空缺,黛玉听府中打更的梆子响了,便强散了人牵马去巡夜。
以前巡夜是坐软轿,如今在府中散步喂马,虽花的时间多了些,但却好消食,黛玉也觉得夜里更好睡了些,只把巡夜当成跟早起练拳一般的要紧事。
从大观园门前过,要往荣禧堂回去,远远见前院忽有点点灯火未熄,随风而来是男子们做活的声音,仔细听才知是房师傅父子还带着家丁在做活。
黛玉本就好奇哨所高台进展,想凑近瞧瞧,可紫鹃觉夜里不便,连忙劝道:“姑娘不如明日再来看,夜里露重滑脚。”又唤了人过去探一探情形,好回来回禀。
黛玉听话地点头,正要回身,不想那焦骊马忽地甩了甩鬃,打了个响鼻,引得她一怔。
她低头望着马,忽然眼中一亮,竟起了个顽意。趁着旁人不注意,身子一纵便翻身上马,拍了拍马脖子,“焦骊,走一遭可好?”
紫鹃大惊失色,连忙带人追赶,口中急唤:“姑娘!你等等我们!”
马似懂非懂地竟快走了起来,蹄声踏碎夜色,走得越发欢畅。
黛玉一开始也有些怕,毕竟从前练骑时,不是贾兰陪着,就是裴石护着,如今孤身一人,风声掠耳,门槛起伏,她不由抓紧缰绳。但这惊惧中,却又夹着几分说不出的畅快。
不用步步留心,不需试试在意,马儿飞快,夜色浓郁,谁人都瞧不清楚主母忍不住的低笑。此时夜风扑面,眉眼飞扬,一股少女恣意。
紫鹃急得忙领着人在后面又喊又追,黛玉一开始有些怕,毕竟之前练骑马,要么是裴石,要么是贾兰陪着,如今她一人在马背,这马又跑起来,她怕摔,却又觉得有些兴奋,不过一会倒叫她开心了起来。
只是终究不是来撒欢的,贾府再大,这马也不能真跑上半宿。
她远远望见前方高台在即,心中一凛,连忙坐正身子,按照记忆中裴石教她的法子收紧缰绳,引马放缓。众人见主子骑马疾驰而来,皆面露惊色,却又不敢惊慌退散,直到这马近了还不见停,众人吓得四散,谁知那马竟极是乖觉,脚下一拐,好似故意吓大伙的,竟正好在高台前稳稳停下,还原地转了个圈,叫黛玉将众人狼狈看了个遍。
黛玉坐在马上不动,其实她心中已有点发虚,没人扶着只怕下马姿势不稳惟恐被人耻笑了她去。任人仰视之间,反倒装出几分从容,多少有些居高临下的味道。
房师傅踉跄道:“二奶奶夜里急来,是有什么吩咐?”
“这马儿惊扰房师傅你们了,抱歉。巡夜见你们还在做事,便过来看看。”黛玉看头看着高台,此时夜晚瞧不清楚,只知道这多少有了些样子。
“是白日借人耽误了做事吗?若是这样,我叫周瑞家的明日多支些人手给你们。”
房小师傅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是这高台搭得差不多了,我们寻思趁夜色登台望望,看高度是否够、护卫能不能攀得上去,也好知道哪里需改。”
这时紫鹃气喘吁吁地追上来,站在人前盯着黛玉,脸色发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黛玉见她模样,反倒笑了出来,唇边带着调皮:“你们想是也累了些,不如就地歇歇,一齐看他们爬不爬得上去。”
紫鹃白她一眼,走上前扶她下马,一起退至一边才在人耳边念叨:“这像什么话,主子夜里撒起欢来不顾人,往后还得了!”
几个丫鬟听着都低头偷笑,黛玉却只是任她牵着,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
裴石驰马急至,到了时,已有丫鬟为黛玉找了椅子。她坐得安稳,仰头看着上头几个家丁正爬高攀梯,语笑嫣然,似乎方才惊了多少人的不是她一般。
他下了马,脚步极快,来到她身边,低声道:“奶奶怎得如此莽撞,叫人担心。”
黛玉听得出他语带责备,不看他,只盯着高台,语气轻快:“我又不是不会骑马,有一着急就喊你过来,倒显着你有求必应似的。”
裴石顺着她的目光望上去,语气平静反驳道:“我既然做的是二奶奶的护卫,只要是与二奶奶有关的事,不论真假,我自然是当真,有求也应。”
“偏是我身边这些人都守规矩,”黛玉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不合时宜地说着俏皮话,“不然姑娘们若借我的名头戏弄你,岂不是每日里你都得奔走如救火?”
裴石见上面的家丁已经爬上了顶,朝下面的人挥舞火把,大家一团兴奋的欢呼声而其。
下面的人朝上喊话,一问一答有来有回。
裴石终究只是淡淡道:“只要奶奶无碍,‘烽火戏诸侯’也未尝不可。”
“也不知谁才是褒姒,”黛玉终于移开目光看向他,目中一丝笑意难掩,“裴将军既已还俗,说话可得慎些。府中姑娘多,若是叫人心中留了情,免叫有心的人误了终身。”
裴石一时无言,他少言寡情,如今没想好去除只是一门心思在人身上。此时只觉得她有理,更觉不好应对,也只能知分寸地闭嘴了。
沉默在两人之间,反倒叫很久没有调笑打趣的人的黛玉少了畅快感。
气氛微妙间,高台上传来一声高喊:“京城里好像起火了。”
众人面面相觑,高墙之内视野受限,只见火把照影处仍旧平静,天边也未见明显异色,一时真假难辨。
裴石立刻上前一步,仰头朗声道:“火起得远吗?可朝这边蔓延?”
“有好些距离呢!应该烧不到我们这里。”
黛玉向裴石走近几步,低声道:“你再问清楚些,能否看得出是哪条街起的火?秋燥风急,若烧开了,只怕火借风势,连片成灾。”
今日的京城早已非昔日模样,许多百姓流散,朝廷支离无主,只怕无人控火,这星星之火,便是燎原之兆。
裴石立刻仰头再问,高台上的人回声传来:“只看得出是在东南方向,大约隔了一条街……至于是哪,实在分不清。”
房师傅摸着下巴说道:“若是叫常在街头巷尾打转的人上去,说不定能认出个大概。”一旁房小师傅跃跃欲试,黛玉忙阻止道:“两位师傅已经帮了府里许多,怎么好叫你们做这登高跌重的,我自叫人上。”
话音未落,裴石已派人快步去叫府中熟街的家丁来。
不多时,倪二与王短腿领着人赶来。倪二一见高台,兴奋地高喊:“师傅!我能上去看看吗?”
倪二体格高大,比先前那个瘦小的家丁不知沉多少,房师傅被他这话惹得有些不快,哼道:“你小瞧谁呢?我做的台子,便是裴总领上去也不带晃一下的。”
房小师傅在旁笑道:“倪二你个粗汉子,爬得快也得稳着来,若撑不住,赶紧下来,别逞强。”
倪二咧嘴一笑,麻利地攀梯而上,高台吱呀作响,引得黛玉微微皱眉,心中不免有些担心。
倪二上去后,第一句便喊道:“这台子结实得很!够高!”
这过程贾芸在内好几个人也来凑热闹,便是巡夜的人也驻足看了会。
贾芸仰头高声问:“瞧清楚了没?”
倪二眯眼朝远处望了好一会儿,终于回道:“看样子是……国公府附近!”
王短腿在下方急问:“京里八家国公府,你说的到底是哪一家?”
“东南方的,还能是哪家国公府!理国公府啊!”
他话音刚落,便要下梯,裴石却忽然出声:“慢着!”
“随即他俯身与黛玉、贾芸低声商议。
贾芸略一沉吟,点头附和:“二奶奶担心的是,今夜虽刮的是西风,吹不到我们这,但先做好准备才是。”
黛玉颔首,已吩咐人召管事前来,备水护宅。
可此时裴石却有些犹豫:“卫府在城南,若火势延烧,那边或许会被波及。”
贾芸道:“若是说卫太尉府上,那倒是理国公府柳家临街。不过……卫家家风一向严整,想来能应对。”
黛玉抚脸想了会,“如今时局已乱,此时已入夜,连贼寇都不敢在街头露面——不代表街上没有别的东西。”
他未明言“活尸”,但他们心中已有数。
黛玉抚脸想了会,才道,“裴总领只派快马精锐去看一眼,只确认那火不会影响卫府,便回来。”
“若是有意外呢?”裴石觉得不妥,“虽说你是主子,但此举实在将人放在火上烤。”
“这外头险恶我也不是不知,是不该以身犯险。只是贾府有难时,便是子弟奴仆都四散而去,若非卫若兰留下相帮,我与贾府撑不到你来,若是卫府有事我却袖手旁观,我于心难安。”
黛玉道:“这是我和贾府欠的情,又劳烦你帮我……我也不敢强求,你看一眼若有事便留着帮些,万事还是以你们安全为先。”
裴石并非觉得完全做不到,只是没必要的风险应该审慎,只想多叫人想想罢了。
沉默了一会,正要答应,黛玉却又道:“我真不是鲁莽,这府中还不能缺了你,我知道你是有真本事的,那些个护卫也叫你调教得规矩,定是在外都能听你的。”
裴石心中舒坦,答应得爽快:“二奶奶既已决断,我自然遵命。”
我觉得,这个篇章的小标题起错了……嘛,算了…
给菩萨上香这个骚操作不是我想的,鬼本就是有这个情节,黛玉和紫鹃还进行了一番对世道的探讨,非常现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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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京中贵女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