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腿笋尖饺带来的风波,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涟漪虽不剧烈,却悄然扩散。
杂役院的柳絮不再是完全透明的小丫头,至少在厨房那一亩三分地,李嫂子看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和不易察觉的倚重。
赏钱的事,苏璃没有声张,只悄悄藏好。
在这底层仆役中,十文钱也能惹来红眼和是非。她依旧每日做着最脏最累的活,沉默寡言,仿佛那日的急智只是昙花一现。但暗地里,她观察得更细致,记忆得更牢固。
李嫂子如何与采买交接,每日食材的消耗与剩余,甚至各房主子饮食的偏好和剩菜情况,都成了她脑中不断更新补充的数据。
她知道,李嫂子这种人,不会因为一次帮忙就真正信任她,反而可能因她显露的“不同”而心生警惕。下一次机会,必须来得更自然,更具决定性。
天气愈发寒冷,年关将近,府里的事务越发繁忙。采买年货、准备祭祀、裁制新衣、发放年赏……王熙凤忙得脚不沾地,脾气也见长,听说这几日已经发落了好几个办事不力的管事。
这日午后,苏璃刚洗完一大盆碗碟,手指冻得胡萝卜般红肿僵硬,正准备歇口气,却见李嫂子皱着眉头从外面回来,嘴里不住地低声咒骂着什么。她看到角落里的苏璃,眼神闪烁了一下,竟破天荒地招了招手。
“柳絮,你过来。”
苏璃心中微动,面上却带着几分惶恐,小步挪过去:“李嫂子,有什么吩咐?”
李嫂子将她拉到僻静处,压低声音,脸上带着烦躁和一丝不确定:“上次你那个火腿饺子的主意,还算灵光。眼下有件棘手事,你……你娘以前在饭馆,可听说过怎么处理些不常用的、量又大的干货?”
苏璃心跳漏了一拍,面上越发恭顺:“嫂子请说,我……我尽力回想。”
李嫂子叹了口气:“库房清点,翻出去年采买多了的一批次等海带和些干瘪的虾皮,堆在那里占地方,账房那边催着处理,要么想办法用掉,折价入账,要么就得报损。报损多了,二奶奶那边肯定要过问,少不得一顿排揎……可这东西,味道寻常,量又大,怎么用?”
苏璃瞬间明白了。
这是典型的库存积压问题,在企业管理中常见。次等海带和虾皮,确实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但若处理得当,未必不能变废为宝,甚至……她脑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
她沉吟片刻,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怯生生地问:“嫂子,这批货……若是报损,大概要折多少银子?”
李嫂子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愣了一下,才含糊道:“总得有几两银子吧……具体数目得问账房。”
苏璃点点头,仿佛在努力回忆:“我好像记得……我娘说过,海带和虾皮一起熬汤,汤底会特别鲜。若是量太大,单做菜不行,或许……可以做成一种方便的汤料?比如,把它们都烘干研磨成细粉,用干净罐子装起来。平日里主子们想吃个宵夜,或者丫鬟婆子们值夜,舀一勺用开水一冲,就是一碗热腾腾的鲜汤,省时省力,也……也算是个新鲜物事?”
她顿了顿,观察着李嫂子的神色,继续小心翼翼地补充:“而且……做成粉末,体积小了好存放,也不显眼。若是……若是嫂子觉得可行,或许还能跟二奶奶回禀,说是厨房想出的节俭新法,既处理了陈货,又方便了府里上下,说不定……还能得句夸赞?”
苏璃的话,如同在李嫂子混沌的思绪中划亮了一根火柴!
变废为宝!不仅解决了库存问题,还能在王熙凤面前表功!王熙凤如今正为府里开支头疼,最喜底下人能节俭生法。这“方便汤料”的主意,听起来匪夷所思,但细细一想,却大有可为!尤其是“节俭新法”这几个字,简直说到了点子上!
李嫂子看着苏璃的眼神彻底变了。这丫头,绝不仅仅是有点厨艺急智那么简单!她看待问题的角度,解决问题的思路,完全超出了一个小丫鬟的范畴!这背后……难道真有高人指点?或者,这柳絮本身就是个深藏不露的?
惊疑不定之下,李嫂子没有立刻表态,只含糊道:“你这想法……倒是稀奇。我琢磨琢磨。”说完,便心事重重地走开了。
苏璃知道,鱼儿已经咬钩。李嫂子必然会去尝试,并且会权衡是否将这个“功劳”据为己有,或是冒险将她推出去。无论哪种选择,对她而言,都是向上一步的机会。
果然,两天后,苏璃被张婆子叫去,说李嫂子找她。到了厨房,只见角落里支起小磨,李嫂子正指挥人将烘干的海带和虾皮磨成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海洋鲜香。看到苏璃,李嫂子神色复杂,屏退了左右。
“柳絮,你那个汤料的主意,我试了,味道确实鲜。”李嫂子盯着她,“这事儿,我打算禀报二奶奶。只是……这话该怎么说,你可有想法?”
苏璃心中了然。李嫂子是想抢功,但又怕自己说不清楚,反而露馅,所以需要她这个“点子来源”从旁协助,却又不想让她独占风头。
苏璃立刻表现出十足的惶恐和顺从:“嫂子说笑了,我一个粗使丫头,能有什么想法?一切都是嫂子主持试制的,我不过是胡乱说了句闲话。一切但凭嫂子做主,需要我做什么,我绝无二话。”
她的态度让李嫂子十分满意,戒心也消减了几分。李嫂子点点头:“算你识相。这样,明天上午,二奶奶大概有空,我带你过去回话。机灵点,该说的说,不该说的……管好自己的嘴!”
“是,嫂子放心。”苏璃垂首应下。
次日,苏璃换上了一身勉强算干净的旧衣,跟着李嫂子,第一次踏出了杂役院和厨房的区域,向着荣国府的核心地带——王熙凤日常理事的院落走去。
飞檐斗拱,抄手游廊,穿堂过室,一路上的景象比杂役院的破败繁华了何止百倍。丫鬟仆妇衣着光鲜,行动间规矩森严。苏璃低眉顺眼,亦步亦趋,心中却冷静地记下路径和所见的一切。
到了王熙凤院子的厢房外,早有丫鬟通报。李嫂子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襟,才带着苏璃躬身进去。
屋内暖意融融,熏香淡淡。王熙凤正坐在临窗的炕上,手里拿着一本账册,眉头微蹙。她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凌厉。
平儿安静地站在一旁伺候。
“给二奶奶请安。”李嫂子拉着苏璃跪下。
王熙凤眼皮都没抬,只淡淡“嗯”了一声:“什么事?快说,我这儿还忙着呢。”
李嫂子连忙将准备好的说辞禀上,重点强调了自己如何“苦心琢磨”出处理陈货、制作方便汤料以节省开支的“新法”,并呈上了一小罐试制成的汤粉。
王熙凤这才放下账册,拿起那罐汤粉,打开闻了闻,又让平儿冲了一碗。她浅浅尝了一口,凤眸微眯,看不出喜怒。
“味道倒还鲜。”她放下碗,目光扫过李嫂子,最终落在一直伏低身子、看似紧张不安的苏璃身上,“这个头是做什么的?你带她来作甚?”
李嫂子心里一紧,忙道:“回二奶奶,这丫头叫柳絮,是杂役院的。这研磨的细活,她手巧,这次试制她也帮了些忙,奴婢带她来,是想让她给奶奶演示一下如何冲泡。”
王熙凤何等人物,李嫂子那点心思她一眼就看穿了。这主意若真是李嫂子想的,她绝不会多此一举带个粗使丫头来。她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目光如电,直刺向苏璃。
“哦?你叫柳絮?抬起头来。”
苏璃依言抬头,目光却依旧恭敬地垂着,不敢与王熙凤对视,身体微微发抖,将一个没见过世面、胆小怯懦的小丫鬟演得惟妙惟肖。
“这汤料的主意,真是李嫂子想的?”王熙凤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苏璃声音发颤,却回答得清晰:“回……回二奶奶的话,是李嫂子主持试制的。奴婢……奴婢只是听嫂子吩咐,干些研磨的粗活。”
她巧妙地将“主意”偷换概念为“试制”,既没否认李嫂子的主导作用,也没承认主意是李嫂子的,把皮球又踢了回去,滴水不漏。
王熙凤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这小丫头,看着害怕,回话却颇有章法。她不再追问,转而问道:“你说你手巧?除了研磨,还会什么?”
苏璃心中狂跳,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她深吸一口气,依旧低着头,小声道:“奴婢……奴婢以前看人记过账,会写几个数字,也会……也会打算盘。”
她说得极其谦卑,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了王熙凤的心湖。
记账?算盘?一个粗使丫鬟?
王熙凤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她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瘦小、看似毫不起眼的丫头。府里缺什么?缺的就是能理清账目、帮她堵住漏洞的人!账房那几个老油条,滑不溜手,背后关系复杂,她正愁没有可靠的新人手。
这丫头,是真有本事,还是信口开河?
“哦?”王熙凤拖长了语调,对平儿使了个眼色。平儿会意,立刻取来一个小算盘和一张简单的货单。
“既然你会,那就当场算算这单子上的数目。”王熙凤将货单扔到苏璃面前,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李嫂子在一旁冷汗都下来了,生怕柳絮出丑连累自己。
苏璃知道,这是她穿越以来,最重要的一次机会。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跪行上前,拿起算盘和货单。
货单上列着几样物品的数量和单价,需要计算总价。数字是繁体,竖排,但对她来说并不难。她熟练地将算盘复位,指尖灵活地拨动起算珠。
清脆的噼啪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感。苏璃全神贯注,心无旁骛,前世在键盘上运指如飞的感觉仿佛又回来了,只是工具换成了这古老的算盘。
不过片刻,她停下动作,恭声道:“回二奶奶,算好了,总计是八两七钱三分。”
平儿早已心算完毕,眼中露出惊讶,对王熙凤微微点头,表示数目无误。
王熙凤看着苏璃那双虽然红肿却异常稳定的手,又看看她低垂却难掩聪慧轮廓的侧脸,心中的疑窦和兴趣同时升起。一个杂役院的丫头,竟有如此熟练的算盘技巧和沉稳的心性?
她挥了挥手,让李嫂子先退下。李嫂子如蒙大赦,赶紧磕头离开。
房间里只剩下王熙凤、平儿和跪在地上的苏璃。
王熙凤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手腕上的玉镯,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柳絮……你这身本事,待在杂役院,倒是屈才了。”
苏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知道,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