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只是倒在床上,比平日里瘦得更厉害了。她就像风吹雨打后不堪忍受,终于凋谢的花朵。
黛玉挣扎着起身,心里难受,身上更难受,她把宝玉留给她的题诗的帕子丢在火盘里,烧着,也不做声,屋子里被地龙烘得很热,地板甚至有些烫手,但黛玉还是发冷。
直到看着帕子变成一团灰烬,黛玉的眼圈儿才渐渐红了,眼泪已经哭不出来了。
又咳血了,紫鹃摊开染血的帕子一看,鲜红的一滩血迹,手上微微发抖,慌忙地把帕子团成一团,收起来,不忍细看。紫鹃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小姐,大约是不好了。”
黛玉的脸色越来越不好,透着死气的灰色,刚咳过血的嘴唇,被紫鹃用帕子微微沾了点温水擦拭。
黛玉想要睡下去,睡得也不安稳,直到远处传来了敲锣打鼓声、迎接新人进门的唢呐声。黛玉心里叹道:“宝玉,你好狠的心。”黛玉终于永远地合上了双眼。
越来越远,越来越远,黛玉渐渐听不到紫鹃的哭声了。
正是一个寻常的午后,黛玉从床榻上悠悠转醒,睡眼惺忪却并不慌忙。心里是前所未有的愉悦和轻松,思绪飘远,她回忆起了前世死后的记忆。
死后她并未马上离开荣国府,仿佛有一根线牵绊着她。接下来如同走马灯一般,一幕幕画面在她脑海里闪过。是宝钗嫁人,迎春之死,探春远嫁,惜春出家。
是她们,也只有她们终身不得自主。
黛玉看到了宝钗和薛姨妈的谈话。
宝钗心里烦躁,焦灼的难受,面对自己的亲妈也只能耐着性子:“妈妈,黛玉和宝玉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我又何苦掺合进去呢?”
面对哥哥的不成器,她也怨过,也恨自己不是个男儿身。在宝钗落选后,薛家一行人急急忙忙地搬进了贾府。虽然名为探亲,实际上是给宝钗找可靠的夫婿,让薛家好借亲家的势力把生意做下去。
薛姨妈掉着眼泪:“儿啊,我知道是委屈了你,蟠儿又是这样的性子,只有靠你嫁个好人家才能延续薛家。女人都是要嫁人的,宝玉他人品好又知根知底,他母亲又是我的亲姐妹,你嫁过去就是当家奶奶。”
宝钗深知婚姻大事,全凭父母做主,她又有什么可说呢,她心里愿不愿意也不重要。更何况她也舍不掉这份亲情,哥哥混账,甚至因为他打死人的事情害得宝钗失去了侍选资格,但他平日里也会哄她笑,买几个廉价的小玩意来逗她。她生气时,也只是唯唯诺诺的赔不是,然后坚决不改而已。
母亲当然更爱哥哥,溺爱哥哥,也舍不得管教这个独生男,古人云:一男半女。又怎么会是母亲的错呢?她也是半个女儿呀。
嘴上骂两句就是最大的管教了,但是家业是要留给男儿的,哪怕他吃喝嫖赌,伤人害命,但他可是女人后半辈子的依靠,母亲要靠他养老,我也是要靠他撑腰才能在夫家有地位,当然了,在夫家最好还是要一举夺男,实在不行也得儿女双全,凑一个好字。
宝钗回去后当晚就发起了热毒,心里的无名火直通到嗓子眼,她想发声,想大叫,想说我不愿意。最后一切的苦楚也只是咽下去了,随着一丸冷香丸咽下去。
可笑的是,冷香丸也被视为是哥哥对家人好、爱护宝钗的明证。要知道这什么雪儿、霜儿、雨儿、花儿、朵儿都是薛蟠给收集的。薛蟠当然是让下人去做的,但没有薛蟠这个大少爷吩咐,宝钗一个闺阁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又怎么好抛头露面做这些事呢。
宝钗这病也日久年深了,小时候不知事,诗书也学得好,算账也快,父亲会夸宝钗两句,然后转头就对薛蟠说:“看看你,连你妹妹都比不过。”
宝钗虽然疑惑为什么哥哥要比得过我,我不能比他优秀吗?但小小人儿的小小想法就像风吹一片树叶,太阳底下下一会小雨一样,一眨眼就忘了。
直到上了五岁吧,或者六岁的时候,才知道出门时,女子要戴上面纱,不能给外男看到,也不能随时随地出门,只有一些特殊的节日或者去寺庙上香才好出门。而哥哥这时候已经在外学经商,学人情世故了,虽然他也只是混着日子,能逃就逃,常常逼得父亲家法伺候。
宝钗那时总想:“哥哥不愿学,让我来。”但也知道这只是一个奢望罢了。
这样的想法时不时地出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宝钗竟然感觉肺腑有一点煎熬,这就是她的热毒之始。家里待她也算好,来了一个和尚配的药方子,颇为繁琐,却不到半年给配齐了。
过了两年,父亲死了,宝钗从严格的男女大防中解放出来,也不是说宝钗高兴父亲的死,只是母亲没有掌管家业的能力,至于哥哥,哼,这个哥哥竟不如没有的好。所以宝钗终于可以去到自家的铺子,管理佣人,每月看账本,考虑货物进出售卖情况。熬了很是艰难的一段时期,把薛家的铺子都稳了下来,又渐渐的盈利不输给父亲在的时候。
虽然父亲死了,但是管家和帮工们反而对她这个大小姐更加毕恭毕敬了起来。令人惊讶的是,这段时间,宝钗的热毒一次也没有发作过。母亲笑说:“这热毒也是个懂事儿的病。”只有宝钗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
情况好起来后,母亲开始愁她的嫁人,哪有女孩子管家里生意的,女孩子是娇客,母亲要求她把铺子呀各种生意经营都让给哥哥做。她最好嫁个好人家,能帮衬着家里生意。
母亲说:“家里已经是富贵,更是皇商。女儿又是这般品貌,嫁给皇家都使得。”
宝钗当然不想嫁人,品尝到权力的滋味的人又有哪个舍得放弃,不过这可由不得她,地契、租约、身契都在薛蟠的名下,薛蟠才是薛家实际的掌家人,薛宝钗充其量是一个高级管事罢了。
宝钗又想:“既然女人都得嫁人,我就嫁给天下间最有权势的男人。”为此,她还写了两句诗: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此后,兢兢业业地侍选,又被哥哥搅黄,来了荣国府,就是后话了。
脱离了躯壳后,黛玉渐渐清醒起来,黛玉好像连最后一丝牵绊也放下了。她疑惑极了,觉得自己被迷了心智。“宝玉给我下了什么药?”她忍不住猜测。
她怎么会为了区区一个宝玉,区区一个男人而哭泣,甚至死亡呢。带着这一丝明悟,黛玉的魂魄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悠然飘到了云上,来到了九重天。
只见亭台楼阁林立,云遮雾绕,有缘人方能得见,放眼望去,四处奇花异草,错落有致,来来往往有仙人穿梭其中。黛玉不知不觉地跟着其中一个仙人飘荡过去,却见到了宝姐姐。
黛玉一眼望去,宝钗的面容与在荣国府时并无二致,神情却大有不同。宝钗无有家族的重担,自然也没有那劳什子的热毒,却是一个顶热心肠的人。她善于交际,今天去帮这个姐妹修炼,明天又和那个姐妹去游湖赏花。
她自然也是修炼的翘楚。宝钗的洞府里,左边挂着一把她的佩剑,剑身细长,闪着锋锐的光,格外的笔直,是一把杀人的好剑,可以想象它拔剑时的嗡鸣声,杀人时剑入血肉的沉闷声,黛玉看着根本挪不开眼。
宝钗盘腿坐着,闭目,专心致志地修炼,一呼一吸之间她整个人变得愈发飘渺、沉着,显得更加仙气飘飘。
直到宝钗结束了一个大周天的修炼,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宝钗挥手,门无风自动,绛珠仙子走了进来。
绛珠仙子的眼神清亮又坚定,看着宝钗是不掩饰的亲近,不再是弱不禁风的样子,而是健康的、开朗的,笑着露出牙齿,给宝钗递过去一本像是修炼手札之类的东西。黛玉没有细看她们怎么相处,因为她这时想起了这本书的内容。
黛玉听不到她们说什么,但是黛玉一照面就认出了那是她,她本是仙子,黛玉本应该恍惚或是惊讶,但她却丝毫没有类似的情绪,只觉得理所应当、本该如此。
黛玉就这样飘着,又来到了另一处仙境。
一个女子手指挑拨间,弹着一把木琴,手指翻飞,琴声如同昆山玉碎,芙蓉泣露。转眼间,又看到一个穿着侍女服装的女子毕恭毕敬地对她说:“陛下,是时候上朝了。”
黛玉早已不再受凡间躯壳的桎梏,当然不会大惊小怪地想“女子怎么能做皇帝。”
她反而感到惊讶的是“男的怎么能做皇帝”“要知道仙人只有女人啊,神瑛侍者之流确实是男人担任,既然称为侍者,那就是干活的杂役的美称而已。”
可是很快黛玉这时候的魂魄仿佛割裂成了两半,她时而觉得女子当道才是正理,又时而被一种邪恶的、愚昧的思想攻击,下一秒变得迷迷瞪瞪,冒出许多疑惑。
黛玉心里的疑惑不减反增,为什么她在凡间时到处听到的声音都是:女人不可以,女人不行,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封侯拜将是男人的事业,女人管好自己家里的一亩三分地。三妻四妾是正理。女人就该从一而终。女人被男的看了是女人脏了,男的被女人看了也是女人脏了。
到了天上,天上却只有女人能做仙子呢?男的只配做侍者。
她挣扎着回想起自己作为绛珠仙子时的记忆,是了,是了,原来我、宝姐姐,大观园里的姐妹们都是仙子。
她眼里闪过一幕幕画面:宝钗惊鸿一剑戳穿了怪物的心脏,迎春在战场上排兵布阵,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探春在后方总管后勤粮草调度,元春在和敌军首领谈判。她朦胧的记忆越来越清晰,也许她现在所见的天上场景,正是来自她的回忆。
那一场不知所谓的前世,不过是红楼一梦。虽然她仍然不知道这样一个荒唐可笑的梦因何而来,又为何梦境崩塌,为何从一开始她是这样一个聪明的女孩,变成一个愚蠢到因为宝玉成亲就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宁愿去死的顶级恋爱脑呢?她对此没有任何头绪。
她是那样的聪明,哪怕她只待在府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能看出荣国府的衰败,可是宝玉居然说:“任凭短了谁的,也不可能短了我们两的。”
黛玉对宝玉虽有一两分喜爱,也只不过是因着青梅竹马的情谊,更别说认识多年,宝玉还是丝毫不能理解她。在湘云把一个小戏子扮相说成长得像她的时候,宝玉居然把她看作这样一个小心眼的人,会为这一句随口的话生湘云的气。
至于黛玉和宝姐姐,虽然有过一些误会,但是本质上她们是相像的,同样的聪明灵修、才华横溢,经过那场谈心,黛玉自然发现她们才是真真的投契。
就这么说吧,你是喜欢一个天天气你,然后赔个不是唱个喏,实际上并不真心了解你,在乎你所想的人呢?还是喜欢一个你明白我,我明白你的人呢。
定了定神,黛玉继续跟在这个女子的身边,看着她上朝,各位有官职的仙子都伫立在大殿上,仿佛讨论的是仙界和凡间的逐渐融合。
原来的仙界是只有一个名叫“太虚幻境”的地方可以通往凡间,这个地方似乎是一个试炼凡间飞升的修士是否修心的秘境,只有通过秘境的凡间修士才能飞升成功,成为一名真正的仙子。至于侍者嘛,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出现的,毕竟无人在意。
现在仙界和凡间的界膜逐渐变得稀薄,似乎普通仙子全力一击能够打开一个小洞,她们正在烦恼这事怎么解决呢。如果听之任之让仙界和凡间逐渐融合,岂不是凡间修士都不再需要修心?讨论未果,大家各执己见。
黛玉很想知道这件事最后的发展,于是黛玉跟在这个女子身边很多年,虽然还是不知道这件事结果如何,但是终于知道这个女子曾经有一个凡俗名字叫“元春”。
这个过程中黛玉逐渐见到了其她姐妹,迎春原来是天上的将军,怪不得她在棋盘总是杀伐果决呢。探春在天上是丞相,黛玉想起了她的记忆,在战争中迎春管理粮草后勤。
黛玉见到许多的仙子,她们自由而挺拔,不屈地向上生长,她们生来就是高山。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百年。黛玉飘荡的魂魄此时感到一股吸引力,一个漩涡在天上打开,逐渐扭曲变大,黛玉适有所感,心头出现一道声音说:“该回去了,”她将带着她的使命拨乱反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