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日碧纱橱内异光散去,宝玉怔怔望着黛玉,万千疑问堵在喉头。正要开口,却见黛玉已转身掩了窗子,淡淡道:“更深露重,宝二哥请回罢。”那声音平静无波,仿佛方才种种皆是幻影。
宝玉讪讪退回外间榻上,握着胸前的通灵玉,只觉那玉比平日更温润些,竟似带着泪意。袭人朦胧间见他呆坐,忙起身点灯:“我的爷,这又是怎么了?”宝玉摇头不答,只怔怔望着碧纱橱上摇曳的竹影,忽觉那潇湘馆的称谓,竟是早该有的。
---
且说元春晋封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的喜讯传来,荣宁二府顿时忙乱起来。这日众人在贾母处商议省亲别院事宜,王夫人道:“既要建园子,莫若请山子野先生画个图样。”
凤姐拍手笑道:“早请了!连物料匠人都备齐了,单等老太太示下。”
黛玉安静坐在贾母身侧,指尖在茶盏边沿轻轻划着。她记得这园子——沁芳闸边她葬过花,凹晶馆里她联过诗,那潇湘馆的千百竿翠竹,夜夜陪她听雨...
“林姑娘觉得如何?”王夫人忽然问道。
黛玉抬眼,见众人都望着她,便浅浅一笑:“但凭外祖母、舅母做主。”目光扫过宝玉时,见他正盯着自己胸前那块玉出神,不由心下冷笑。
---
这日众姊妹往会芳园赏梅,宝玉特意换了件簇新的藕荷色箭袖,腰间系着黛玉前日做的香囊。才进园门,就见宝钗穿着蜜合色棉袄站在梅树下,正与探春说笑。
“宝姐姐今儿这衣裳,倒衬得梅花更艳了。”宝玉笑道。
宝钗回头,见他眼巴巴望着自己胸前金锁,不由抿嘴一笑:“你又看什么?”
正说着,忽见黛玉扶着紫鹃缓缓行来。她今日穿着月白绫袄,外罩一件青缎掐牙背心,浑身上下素净得如同梅梢积雪。
宝玉忙迎上去:“妹妹怎么才来?我们正要联句呢。”
黛玉却不看他,只对宝钗道:“姐姐的金锁真精致,可是癞头和尚给的?”
宝钗一怔:“妹妹如何得知?”
“我猜的。”黛玉唇角微扬,“就像我也知道,这锁上刻的是‘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话音方落,宝玉项间的通灵玉突然“嗡”的轻响。宝钗惊得后退半步,连手中的暖炉都险些跌落。
---
省亲别院动工后,宝玉常往监工。这日见匠人正在垒一座石桥,桥畔立着块青褐巨石,纹理竟与梦中顽石一般无二。他心头剧震,忙问:“这石头从何处来?”
匠人答:“是城南青埂峰下采来的。”
宝玉抚石怔忡,忽闻身后环佩叮当。回头见黛玉站在杏花阴里,正静静望着他。
“妹妹...”他急步上前,“这石头...”
“这石头很好。”黛玉打断他,“放在沁芳闸边最相宜。”
宝玉诧异:“妹妹怎知这里要叫沁芳闸?”
黛玉折下一枝杏花,轻声道:“我不仅知道沁芳闸,还知道那边要有潇湘馆,这里该建凹晶馆...”她忽然顿住,将花枝掷在地上,“可惜都是镜花水月。”
说罢转身便走。宝玉呆立原地,只觉那句“镜花水月”像根针,直直刺进心窝里。
---
转眼省亲别院落成,贾母带着众人游园。行至一处院落,但见粉垣环护,绿竹森森,凤姐笑道:“这里倒雅致,给林妹妹住可好?”
贾母点头:“正合我意,就叫潇湘馆罢。”
众人皆称妙,唯黛玉垂首不语。宝玉见她指尖在竹叶上轻轻划过,那神情竟似故地重游。
晚间设宴,元妃命众人题咏。宝玉正斟酌“怡红快绿”四字,忽见黛玉在纸上写下“杏帘在望”,墨迹未干就已揉作一团。
“妹妹这题极好,为何不用?”他悄声问。
黛玉抬眼,眸中似有泪光:“有些诗,不该太早现世。”
此时元妃正赞宝钗的“凝晖钟瑞”,赐下“蘅芷清芬”四字。宝玉忽觉袖口一沉,却是黛玉将个纸团塞进他手中。展开一看,竟是首《世外仙源》,字字珠玑,比他苦思的强过十倍。
“妹妹既写得,为何不献?”他急道。
黛玉望着远处灯火阑珊:“抢来的风头,终究要还的。”
---
这日宝玉在怡红院闷坐,袭人劝他往潇湘馆散心。才进院门,就见紫鹃在收书,一本《西厢记》赫然在列。
“好姐姐,这书...”宝玉惊喜道。
紫鹃忙掩他的口:“姑娘前儿梦魇,说这书不吉利,让收起来呢。”
话音未落,黛玉已掀帘出来,见他二人站在一处,脸色顿时沉下:“二爷又来做什么?”
宝玉笑道:“来谢妹妹前日赠诗。”
黛玉冷笑:“我何曾赠你诗?想必是记错人了。”说着命紫鹃,“把那些杂书都烧了。”
宝玉见她神情决绝,忽想起梦中僧人之言,脱口问道:“妹妹可是怨我...”
“怨你什么?”黛玉截住话头,眼风扫过他项间美玉,“二爷的玉这般珍贵,我怎敢有怨?”
正说着,宝钗拿着花样子进来,笑道:“颦儿快帮我瞧瞧这个。”
黛玉立即换了颜色,亲亲热热挽着宝钗进屋,将宝玉独自留在竹影里。
---
是夜骤雨,宝玉卧听雨打芭蕉,忽忆起日间黛玉烧书时,腕间露出一串珊瑚串子——那分明是他前世送的生辰礼!心下一动,披衣就往潇湘馆去。
馆内烛火未熄,窗纸上映着两个身影。只听紫鹃道:“姑娘既舍不得,为何偏要烧?”
静默良久,才闻黛玉叹道:“你不知...有些缘分,强求不得。”
宝玉立在雨中,任雨水浸透衣衫。他忽然明白,黛玉那些冷语疏离,那些未卜先知,皆因她记得所有前尘——记得他是冒名顶替的顽石,记得那段错付的眼泪。
正要叩门,却听黛玉幽幽吟道:“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这句诗如惊雷贯耳!宝玉踉跄退后,项间通灵玉突然迸出七彩光华,将潇湘馆照得如同白昼。光亮中,他看见竹影化作仙草,看见顽石生出裂纹,更看见黛玉临窗而立,眼中泪光与前世一般无二。
“妹妹!”他推门而入,却见烛火摇曳,唯余满室冷香。
紫鹃从里间出来,诧异道:“二爷怎么淋成这样?姑娘早歇下了。”
宝玉怔怔望着里间垂下的湘帘,仿佛又听见那世外仙源般的诗句,看见那株终将泪尽的绛珠仙草。
窗外雨声渐密,似无数前尘旧债,无休无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