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分后,她必犯嗽疾。这个时节,凤姐常提点人给她送燕窝,询问鲍太医的药吃着好不好,有什么新鲜的好玩的,也给她送去一些。已是落花流水时节,凤姐穿过曲折游廊,千百翠竹上都是湘妃旧泪,走过去,那银红的软烟罗纱窗后,紫鹃可能坐在背后做针黹,她的几个奶娘婆子笑着说:“奶奶来了,姑娘正醒着呢。”
若是天气好,她会托着腮,在纱屉下津津有味地看大燕子回来,或是裁风筝,等着要顽一回,雪雁捧了一盖碗茶来给凤姐,凤姐连忙摆手说:“你和我喝茶的胃口不一样,不必了。”她便嗔怪地道:“过来,特地吩咐了你爱喝的茶,不是暹罗的。”凤姐这才接下,一会儿宝玉宝琴等也来了,大家顽笑一回,玩笑打趣,开心得什么似的。
凤姐穿过那条羊肠小道,潇湘馆清静可怖,只有几个婆子守在那里。宝钗竟也站在那里,默默看着那几间小房舍,转头看到凤姐,极淡口气道:“凤姐姐来了。”这位宝二奶奶和她伴着到后院去,并不进房舍之内。凤姐问道:“你也在睹物思人?”宝钗道:“你这才看出来,竟也太傻太傻。落花流水春去也,只是颦卿已不在,只空留我们几个相伴罢了。”
“没人不为她心疼的。”凤姐道。
宝钗半是尖刻半是喟叹:“她生前最爱王摩诘,如今苦到做不出一首《哭祖自虚》,‘谬合同人旨,而将玉树连’,这一句要送给凤姐姐你,‘为善吾无已,知音子绝焉’倒要送给我自己了。”凤姐说:“还是你们两个最贴心合意,又都爱诗,又能谈,是最契合的。我知道你最疼她不过,我常到她房里去,她常说你念着她,给她送药和燕窝,一应俱全,竟比亲兄弟姊妹还体贴了。”
宝钗淡淡道:“是了,人都说,士为知己者死,荆轲聂政才属一流,但我不懂,她怎么唯独这样爱你?若不是我,也当是宝琴,怎么就是凤姐姐你?她若婉而隐语,凤姐姐你恐怕常听不懂,我真是不懂。”又话锋一转,道:“凤姐姐,你是个天下最负心一等的女子,你可知道吗?”
凤姐不解她怎么越说越怪僻了,道:“我并不是什么负心人,不曾负过谁的心。”宝钗走到竹下,轻抚芭蕉,她在时便常这样,大家燃烛作诗,众兄弟姊妹站在纸笔前冥思苦想,黛玉只是或抚梧桐,或看秋色,临了大家写完,“梦甜香”将尽,她便提笔一挥而就,引得大家喝彩。宝钗笑了笑,说:“那年我生辰,我虽知她素习不爱看戏文,为何要点一出《代戮》?你只是无知无觉,她那时最妒平儿在你身边,其实,平儿对你那样忠心耿耿,也为你而死,秋桐越性恋着你,更是闹得天翻地覆,平儿因着她受了多少委屈?这些,凤姐姐只是不懂,大家说你最机关算尽,不料你在这些事上这样懵懂。”
凤姐垂头不语,宝钗又说:“那年最好笑,她听说自己住的潇湘馆之前叫‘有凤来仪’,竟十分开心,说,我们家不就一位凤吗?又说恐怕凤姐姐要来常坐了。那样牵强也值得说,竟也可爱可笑,使我心酸如此,凤姐姐只是一概不知,等到她泪尽而亡,你都无知无觉。”凤姐不由得说:“我怎么又会知道,若说懂她的,也就你们这些姊妹,我是一个粗人,那样的事,我是不懂的。”
宝钗道:“说来也好笑,对着姨娘,我也曾说过咱们女儿家还该以针黹纺绩为本务,把自己的心智喜好一并隐了,却看她那样懂我,能和我彻夜聊名家、宋诗,欣喜到无常,爱惜到无加。我也懂她的心,她也懂我的心,她立时说笑,繁而化简,简而春秋,我能立时懂她在说什么,可惜偏偏不是我。旁人说,高山流水遇知音,怎么我的钟子期倒去爱上别的乡野村夫?”宝钗生平厚道,凤姐虽不能完全听懂,但也觉得这话肯定不是好话,语气尖刻非常。
凤姐连忙道:“你别生气,妹妹,人已走了多时,再不能扭转的,我们剩下的人只能略尽一些心意罢了。”
宝钗嗤笑一下,似是自嘲,转开目光,看屋舍冷清,不比昔日热闹,宝琴、邢岫烟、宝玉、探春等都常来,不由转开话题道:“我不能是生气,只能是伤心。‘明日隔山岳,山海两茫茫’。果然当初三姑娘的话,一并应了,如今姐妹四散,可不是‘无家问死生’吗,当初只是顽笑话,可是如今她却嫁到比天还远的地方去,雁杏鱼沉,又如何能再见一面?凤姐姐,现在你还是不懂,将来到了时候,有人终究要问你,你悔还是不悔?只怕到时已经无可回转。”
宝钗今天古怪异常,一转身便自顾自走了。在这条路上曾厚积白雪,她和黛玉各自戴着雪帽,到探春屋里去,黛玉轻轻扯她的系带,道:“依我说,我们就到门口,略站一下,并不打扰她,这便可以回去了。”她笑得那样开心,红鹤氅在雪天更加夺目,宝钗便立马掌不住笑道:“真真这个颦儿是最刁钻有趣的,竟效仿起王子猷棹雪而行,这是要当真名士,自风流吗?”
黛玉便道:“还是你和三丫头反应最快,马上悟过来。我和凤姐姐说,她竟不懂我这是什么用典。”宝钗一顿,似是感叹,然后道:“你不该早就明白吗?凤姐姐怎么会懂你?”随即又转开话来说:“我有一件奇事要告诉你,你可愿意听吗?”
黛玉圆睁眼睛:“这话可奇了,怎么还问我愿不愿意?你说来便是,怎么还卖关子。”宝钗道:“那几个唱戏的女孩子,老太太指给我们的,你的藕官,我的蕊官。我的莺儿去找蕊官,却发现她们两个如做了夫妻一般,不能相舍,你说这样的事可奇吗?我也听了纳罕,倒不欲撵出去,毕竟演戏生情,也是自然之理,实在不忍心了。”黛玉听了,愣了一愣,心内十分撼动,于是说:“你也是心慈的,几个小女孩子,原也不是和男子私通,她们常在一处,这样的事也是有的,倒随他们去。”又说宝钗此举大近情理。
宝钗说:“我之前斥你读杂书,念了《西厢记》,我小时候不懂事时也偷背着看的,还有那些笔记话本,说出名字来要惹人笑的,其中有女女私奔,相许终身,还有追魂而去的,我自己看了觉得倒也可贵。”黛玉抬头看宝钗:“我也就和你私下说说罢,我知你不对我藏私,不会张扬。我是这样想,大凡世上有情人,不拘是不是一男一女,只要有情,在一起又何妨?”
宝钗笑道:“所以我看《怜香伴》,崔笺云与曹语花,那样才貌相吸,最终终得眷属,也算得偿所愿,十分不易。”黛玉蹙眉:“我十分不喜那个,再终得眷属,中间不也有一范介夫吗?若真要爱,便只那人一个,再容不下其他人,‘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若是我,不肯再容一人横插中间,不能成全也罢,两个人殉情也才算真完满,何必强求一男子在中间,撑个避阳伞。”
宝钗慢慢不再笑了,她说:“颦儿,这也太倔强过头些,月也有阴晴圆缺,你非要强求十五那一天的圆满无缺,只能玉碎。人生在世,已是不易,得过且过些,又怎样呢?”黛玉只是皱起忧郁的眉头:“宝姐姐,我们说这些,要遭旁人笑话的。”示意她不再说这一话题,秋爽斋豁然展现在眼前,她两个人都再不说话了,宝钗只能看到她伤心的眉眼,就那样一直凝望在心中,一直到寻嗟楚畹,上离恨天,再不能见。
凤姐独立在潇湘馆前,直到小红来寻,说王子腾夫人的事要她打点。她突然感到淡淡的无稽,她是世代高官的王家女,叔父是九省都检点,竟然不能粗通诗文,略懂她们的心意,又或是她根本不愿懂。宝钗说她将来会悔,她隐隐已有感觉,只是可能悔得太多,不到那个地步,什么最是悔恨,恐怕并不知道,周围已不剩什么人,这些年来管家,积得无数人憎恨,陪嫁的四个丫头,包括平儿,也都死的死,去的去。她突然又叹了一口气,吓了小红一跳,张口便是:“奶奶多宽心才好,往常的事,再想怕也无用了,只能往后看。”
后来在狱神庙里,小红进来看她,也是这样安慰的,只是口气更为不同。小红说:“奶奶宽心些,不至于到那个境地,有什么事,我为奶奶做了,念在奶奶过去对我的好。”她靠在墙壁上,早已不再哭了,看到小红来,热切地抓住她的手,对小红说:“找我的巧姐儿,刘姥姥带了她走,若是保宁侯夫人愿对她好......不,她那几个狠心的舅舅,保宁侯家也是狠心的!若是保宁侯夫人不愿意帮我的巧姐,你便让她在姥姥家,那至少也是一个好人家,昔年结善缘,最终还是救了我的儿。我没有什么能给她的,你对她好些,能帮就帮了,不枉我待你一场。”
小红说:“奶奶,我知道了。还有什么要说的?”她一时间竟不知道再说什么,从哪里讲起,从哪里悔起,她想起平儿,那孩子并无兄弟姊妹,从小跟着她,无所不至,什么都一起玩了,后来却每次都为贾琏的事打她,不由分说打她几下,那孩子只是委屈得暗自掉眼泪,后来为秋桐告状,也是斥得她泪汪汪的,李纨每次都给平儿打抱不平:“亏你伸得出手来!这孩子伺候你这么多年,你只是一味打骂,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况这孩子这样妥贴周全,你竟下得去手!”
凤姐气急了,说:“你怕不是恋着她,次次忙着帮她说嘴?我养的猫不拿耗子,只咬鸡,我能不气?换作是你那个还在,你肯这样容忍吗?”李纨从来明哲自保,不肯多掺和别人事情的,一时间也气了,定定地看着她说:“你只是这样糊涂吗?你难道不知平儿这孩子一片痴心吗?你便这样作践罢,将来有你后悔的时候,人家对你一片痴心,你全当驴肝肺,不知你这人究竟把什么放心里了,这样没心肝冷血冷肺的!”当夜平儿仍旧侍候她用饭,丰儿等丫头把她的几样小菜和平儿的份例菜端至小炕桌上,平儿本陪她吃饭是不言不语的,那晚突然边哭边说起话来,很不成体统:“人呢,本只有一颗心,人家全剖来给你,奶奶只是看不见,倒把旁人的心丢出去了,这话本不该由我来说,怕是我将来也没那个福气了。”
凤姐将筷子一拍,看着平儿:“你还要说嘴?吃饭在这里抽抽噎噎的,给我出去。”后来说了何等狠毒的气话,竟然全浑忘了,只记得平儿哭着跑出去,当晚好像是小红伏侍着漱盥的,次日醒来,小红悄悄伏在耳边,说:“平姑娘寻挫志了。”她只当没听到,想来平儿也不是那没韧性的人,小红只能再说了一遍,淡淡的,黛玉小殓停在灵床上的样子浮现在眼前,好像近在眼前,又好像天宝遗事那样久远了,她的记忆全混乱了,贵妃省亲时点的《离魂》突突地上演在心间,只剩下李纨一句极讽刺的话:“你竟肯为了驴扭棍伤了紫荆树吗?”她觉得这一切都好生奇怪,昔日很温厚的人,怎么都为了她的事这样尖刻非常?这其实很值得悔吗?为什么偏生现在想起来?
她又想起巧姐,那孩子常生病,她照顾她偎干就湿,不辞辛劳,偶尔有身体好时,巧姐来到园子里,假山映泉,和那些漂亮而又爱顽的小姑姑们一处玩,她们亦非常忍让疼惜她,可惜多早晚玩一趟,又感染风寒,郁郁卧榻,不得解闷了。有时候,她小手放在凤姐的裙子上,不住地摩挲着,然后又去掐那些鱼样的玫瑰珮,细长的宫绦,一直要扭到母亲膝上去,把弄她项上的璎珞圈为止,她艳羡地说:“将来我也要穿。”凤姐便笑指平儿丰儿:“你们看她这么小一个人,竟也知道爱俏了!”平姐姐掩唇而笑:“女儿家谁不是这样的。”然后凤姐便将钗环裙佩摘下,一并摆在榻上给她摆弄,笑着点一下她额头:“你又急什么?将来我给你备几十箱的首饰,还怕你不乐意戴。”这也很值得悔吗?悔自己前三十年未积德,害得孩子沦落到这种境地?
小红捏着她的手,问:“奶奶,我不能多留,你可还有什么要紧的话说吗?便真的没有了吗?”那话像惊雷一样打醒了她,她突然在最后悚然地想起一件最要紧最后悔的事来,那一年,那一日天气很好,宁府的红杏开遍,渐渐地,她从尤氏屋子里出来,突然起兴,走去秦可卿院子,竟觉烁石流金一般,热不可耐。她往可卿院子里走去,走到门外,发现宝珠瑞珠竟然垫着磁瓦跪在太阳下,天气这样毒辣,即使是她也不会苛待下人至此,可卿又是最柔顺不过的,不由疑惑这是犯了什么重错。
正要问话,只见两个小丫头欲要拦又不敢说话的样子,不由得十分不解,房内突然出来一个小丫头,拿着大铜盆出来舀水,看见凤姐,唬了一跳,竟然低着头,没头没脑的,也不请安,连忙跑了。凤姐觉得古怪,靠近窗下,只听有男女之声,男声并非贾蓉,宝珠瑞珠拼命使眼色,凤姐只好像看不见那般,站在窗下,手脚冰冷,那打水的丫头竟半天不回来,凤姐就在窗下站着如失魂落魄一般。不一会儿男声突然呵斥了一声,只听衣裳綷縩,好像在穿衣系带,凤姐心突突乱跳,只脚好像被粘住那般再离不开,忽而大门敞开,走出来一个人,他的身上被月鳞香那种甜美非常的味道浸透了,他昂首大步,扫了一眼凤姐,眼神极慢,但很是惊讶,瞬即又好似没看见那般走了出去,只余背影。凤姐看着那敞开的门,竟不敢进去,看她那得了抚爱便酡红的雪白面孔,竟有一种恐惧之心,于是扭过身来就走,不停地走......一直走到尽头。后来见到可卿,也装不知她的苦处,随她一个人痛苦,想必她早已听瑞珠宝珠禀报她来过,心寒至极,最后才落到心病成疾,一病不起的地步,她却只是作些无谓的安慰。
凤姐突然紧紧捏住小红的手,捏得很紧很紧:“我那时......竟然没能救她,我竟然没能救她,我只是走了,我......对不起她,我明明都知道,我什么也没做!我那时——竟没能救她!”她本再也不哭了,早已在这狱神庙哭累了,发誓再不哭了,此刻竟又痛哭流涕,把小红的手掌都捏得生痛,此生此世,张金哥夫妇的事,鲍二家的事,尤二姐的事,她都不曾悔恨,不曾想起,不觉得自己做错,就这样痛楚地悔这一件,今生今世,唯有这一件事错都太彻底了,可卿的真心就是这样错付了——那时候房门打开,走出来的脸,赫然是贾珍的面容。
红杏夏天不开花的哈。。。
好恐怖写着写着明明想用纯《红》的语言,但是《金》的语言影响我太深了,一按捺不住就从键盘上蹦出来,所以修改了很久,还是有很多《金》的词汇。。。
本来中途要改成可卿和凤姐CP的,但我自己梳理了一下情节,发现太残忍了。。。。如果当主CP的话实在太没人性的感觉。。。还是黛玉和凤姐的姬恋直线没那么残忍。。。。。
其实也没有什么剧情线,大概设定就是可卿死了后凤姐后知后觉自己可能爱她,黛玉单恋凤姐。。。。宝钗单恋黛玉。。。探春等姐妹混乱邪恶地磕CP每天假装推钗黛,宝钗暗爽。。。。黛玉跳脚怒推凤黛,以委婉的方式暗自告白。。。姐妹们又混乱地捡一口。。。但凤姐对自己的情感领悟得很迟钝也很慢,也不是很搞得清楚自己更爱谁。。。。。
宝钗的话。。。觉得黛玉是灵魂知己,诗友。。。大概觉得“她的才华与我相配”。。。我们天生一对。。。。这种思想。。。很震撼自己暗恋的黛玉为什么爱上不曾识得几个字的表姐。。。。我哪里不如表姐了。。。。就是这个扭曲的味好磕。。。。我就这样混乱的在《大观园》搞百年孤独骨科爱情悲剧。。。。(?)
其实这个是基因吸引。。。。流着王家血的女孩子就是会自然爱上贾敏一系。。。。就连死男人都不例外。。。为什么贱男人薛蟠“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为什么贾宝玉一见钟情黛玉。。。。呵呵。。。为什么后面纯血薛家女儿无王家血的薛宝琴也那么喜欢黛玉。。。。因为她被认为王夫人干女儿。。。延续了血脉诅咒。。。。我就这样造谣。。。。我就这样大观园乱磕。。。。。
其实中间还有一章平儿和凤姐的专场,夹杂了秋桐,但是写完了发现写的不是主仆恋,写成禁忌母女的孺慕感了。。。淡淡的感到负罪感。。。。于是没头没尾的全删了。。。。跟曹雪芹学的。。这人最喜欢删节了。。。。我也直接把平儿的部分拿掉算了。。。。再不把后四十回掏出来。。。我会一直悲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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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