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来时,熙凤看黛玉怯弱不胜的样子,说:“我有一件出锋极好的皮毛衣服,一直未穿过,你穿倒合适。”遂马上叫丫头取来,黛玉笑道:“我何尝没有?老太太给了许多,只是我嫌臃肿,今日又暖和了些。”凤姐便说:“这也马虎不得。”两人便站在原地,等丫头把衣服取来。凤姐想起她是冬日得了病,没撑过春天,那年春天那样好,西府海棠层层叠叠开起来,丫头们不住扫着飘落的花瓣,自己虽无那样的闲情逸致,她最爱春光美景,竟未能得见次年春的遍府粉霞。
凤姐又问她新送的茶合不合胃口,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黛玉忽儿说:“我早看你便面善,那时候还小,也不知为什么。”
熙凤便笑道:“我也看你面善。”
“想必是为这东府的那一位。”黛玉便说。凤姐笑笑说:“是有几分,想必天下美人都有几分相似的,我如今看来看去,你,薛大妹妹,香菱,和去的那一位,好像都有些共性。”黛玉道:“你这拢共说起来,似是而非,让人说不是也是了,你单抽出我和宝姐姐,有什么可像的?不过咱们都有几分像她罢了,是不是?凤姐姐是爱之太深,看人人都有几分故人影子。”
凤姐说:“你也别多心,觉得拿去了的人和你比,心里犯忌讳,她在时也是无人不夸无人不赞的,论行事做派,比谁都要强些,是最好不过的人。”黛玉便低头道:“我没有多心,但是这样好的人,也是可惜,人家说‘薤上露,何易唏’,真不过是如此。你伤心也是有缘由,她这样好,年纪又轻,实在可惜了。”
凤姐听得耳熟,便说:“你刚刚说的诗,是哪里的,我仿佛听人说过。”黛玉便说出处,又说后头:“露晞明朝更复,人死一去何时归?”熙凤虽不识字读诗,但听到后一句“人死一去何时归”,也忍不住感伤,这时丫头把衣服抱来了,黛玉一边说太麻烦些,亦把衣服披上,正巧遇到王夫人,王夫人道:便问:“大姑娘,你冷不冷?仔细着了凉,多加几件衣服。”黛玉笑回道:“舅母,我并不冷,不过是冷风刮着脸,十分疼罢了。”
一行人同路,王夫人边走边问凤姐一些梯己之事,又问王仁等,看见宝玉站在一块假山石头前面,面上喜滋滋的,手里攥着一个什么东西,捶胸顿足,来回踱步,众人看这样子,都笑了。
王夫人喊道:“宝玉,你做什么。”宝玉看到王夫人,只能将手中香囊取出,给王夫人嗅闻,王夫人道:“怎么每日心思都在这些东西上?”于是俯首轻嗅,突然间竟不再说话了,竟也不骂他仔细你老子,宝玉又叫凤姐黛玉闻闻,得意道:“我耗时许久,才调出这味道来。”黛玉道:“好熟悉味道!是不是叫月麟香?”凤姐皱眉说:“竟像以前蓉儿老婆屋里的味道。”
宝玉便笑说:“倒也是的,那年梅花开时去宁府,侄儿安排我去她屋中午睡,我嗅到一股细细甜香,不知其名,只觉得甜美非常。可惜后来这样一个人又走了,苦于无处找人问去,究竟是何香,何种调法,只能自己苦试,如今才制出来。”凤姐道:“原来这样,怪道我说这样熟悉。”
黛玉便道:“家母在时,颇通这些,翻阅古籍,遍寻诸法,什么袖里春,月麟香,竟都能找来,熏染梨花纱囊,置于袖管中,香气宜人。可是母亲早逝,我人疏懒,又药吊子一日不离火,花香都轻易熏不得,如今竟一窍不通,一概不知了。那香气,只有少时熟悉,她身上常是这香气,如今无论如何都不再闻得了。”王夫人喃喃说:“竟叫月麟香吗?”
黛玉说:“早已失传了,是古时玄宗爱妾鸾儿所造,我母亲说少年闺中时期淘气,专研究这些旁门左道,竟给她搜罗来。我也曾找月麟香古法,无奈翻遍古籍,一无所得,母亲离世,更是无人再告予我了。”王夫人说:“大姑娘别伤心。”又对宝玉说:“你仔细,整日将心思放这上头,何时你父亲问起来,我也保不住你!”
宝玉只好陪笑说:“太太放心,并未一味贪玩。”王夫人提点一番,往贾母处去了,等王夫人一走,凤姐对宝玉笑道:“宝兄弟,你若不说,我还以为你去我那里偷了几颗香饵来,当年她曾给我一罐之多,不过因为大姐儿病着,不便熏香罢了。”宝玉便央求道:“好姐姐,送我几颗,我要闻一闻像不像。”凤姐便道:“你别央我,我可不敢耽误了你,你整日心放在调香弄脂上,要是再送给你,更加‘走火入魔’了。”
凤姐突然道:“宝玉!我仿佛瞧着是你父亲的小厮在前头......”话还没说完,宝玉慌得什么似的,央两位只管说没看见他,脚底抹了油连忙跑了。等宝玉一溜烟跑走了,两个人均大笑起来,凤姐说:“只有你舅舅才能治住这个宝兄弟,真是混世魔王样的。你既说此香熟悉,我送你一些,你虽不便熏,也留着做个念想,免你思念姑妈之苦。”
黛玉便道:“唯你和宝玉常挂念着我,老太太面前,我是不提家母的,一提起来,她便红了眼眶。还是有人体贴我的心,竟不知说什么了。”凤姐说:“我知你父母不在,自觉寄人篱下,心里不自在的。”又想起林姑爷和可卿同年死的,继续道:“像以前,她还在时也常哭,因着她是养生堂抱来的,她父亲膝下并无亲子女,谁料五旬又多了一个亲弟弟,自然多疼些,她心内自觉有隔了,和你处境,竟是很像的,我常宽解她,便把这里当家,实际......”又默默地不语了,贾府如何能比之前在王府时呢,和哥哥王仁嬉闹,和姐妹玩耍,婆家怎及娘家,如今也就王子腾夫人生辰或什么,将她接回去一趟,竟生生将她与家割裂了。
黛玉便喟叹:“竟有人和我这样相怜,可惜未能认识她,她得知天下还有一个我,也能聊以慰藉罢。外祖家虽好,可哪能及父母亲膝下?若再想到将来,竟是不敢想。”凤姐便笑道:“将来你和宝玉一娶一嫁,不还是在家里?免受外嫁之苦。”黛玉便嗔凤姐:“你怎么这样贫嘴贱舌的讨人厌!和你说梯己话呢,你竟当顽笑。”
“你有什么难处,心内伤心,和我,和宝玉说一说都是好的,不要自己压在心里,积病成疾。”凤姐说。
“世上人人都有自己心里的苦,凤姐姐平日若是伤心,又告诉谁呢?”凤姐一指平儿:“我的事,她都清楚,也就我们娘俩罢了,比我嫡亲的妹子还知道我,我虽有时对她不公道,但没了这个人,我竟像失了臂膀,若是失了她,我再也不能了。”
黛玉便看着平儿,说:“阖府上下,没有不夸平姐姐的。”平儿说:“这是奶奶捧我罢了,姑娘别打趣。”凤姐笑说:“她行事没有不好的,可惜是这样的命,在我手底下,白白受委屈。”平儿连忙说:“怎么敢说委屈,奶奶言重了,奶奶疼我还来不及的。”凤姐便说:“你过来,我给你拢一拢头发。”亦嘱咐平儿冷风朔气不许穿这么单薄,平儿道奶奶出来时都已经再三地嘱咐过了,凤姐拧她说:“你嫌起我啰唆了?”黛玉看凤姐对平儿十分亲厚,略感诧异,平儿对凤姐那神情,她是熟悉的,倒像幼时自己对着母亲,那期期艾艾,黛玉便低下头去。
凤姐和平儿笑了一回,又对黛玉说:“等到开春,我有几条颜色活泼的裙子给你,我知你素性活泼爱玩的,你穿上倒合适。”黛玉便嗔道:“怎么不送别人。”凤姐说:“说来也奇怪,姨妈是我们王家女儿,也应是爱活泼的,它薛家更应是什么样富贵都见过的,我这个妹妹宝姑娘竟只爱素净,倒不像个年轻姑娘,年轻姑娘喜欢的,她一概摇头不喜。四丫头又是个雪洞一般的性子,三丫头二太太时常照看着。”黛玉说:“难为你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我,宝玉也不及你这么贴心的。”凤姐便一扭头看平儿:“也是她时常提点着。”又问黛玉在府里走着,是要去哪里,走了一路,竟不知道她要去哪里,黛玉便粲然一笑,扭过脸来看凤姐:“如乘子猷船,乘兴而归,兴尽而返,何必想去路。”
凤姐就笑道:“不愧是读书的姑娘,我自小不怎么识字的,瞧你们这些姑娘是最利害的。”
“你这个人,这个性子,要是再识得字,做得诗,那岂不更厉害了。”黛玉笑道。
“这不是我们三姑娘么?”凤姐道,黛玉便笑道:“是了,那个才是最利害的。要我说呢,你那天在芦雪广做的联,也有味道,要是让你自小识字读诗,更了不得了。”她便想起那天想了半日,才作出一句“一夜北风紧”,黛玉便道:“了不得,我倒想起李义山的‘昨夜星辰昨夜风’。”宝玉便说:“我想起的是白乐天的‘夜深知雪重’呢,妹妹不是不喜李义山吗,只喜他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
黛玉便瞥了宝玉一眼,说:“你知什么?世上那样天差地隔两个人,倒才吸引,你想想梅圣俞和陆务观,李义山和白乐天那样天差地别两个人,乐天说死得为义山子足矣,乐天借衮师赞他美秀无匹。正是这样差得万里,才偏偏又这样喜欢上。”宝玉拊掌说:“欸呀,我竟不知李义山喜欢乐天吗?我是个无知庸才了。”
宝钗轻轻嗤笑一声,说:“宝兄弟竟还未听明白吗?这才是个痴儿了。”凤姐正和平儿等喝了两杯酒:“瞧你们次次拌嘴都这样有趣儿,还是你们读书识字的开心,又是结社又是对联,老太太说你们不如昔日的女孩子那样开心,我要说你们也有你们的趣。”
宝钗笑说:“读书识字的正羡慕喜欢不读书识字的呢。”凤姐说:“又逗趣了,我再吃这杯酒,便走了。”家中姊妹常吟诗作对,是极体面知礼女孩,昔年他们结社,限一根“梦甜香”燃尽前把诗歌做出来,凤姐出钱,好奇便过来看,惜春懒怠于诗词,竟在纸上画几笔写意,宝玉兴奋地搓手,跺脚道:“这就是黄山谷说的‘淡墨写作无声诗’了,好极,好极!”凤姐笑问道:“这算哪门子无声诗?”黛玉说:“虽好像是说诗,这句其实是说画的,‘我寓无声缣楮间’了。她这幅画倒是有巧意,咱们作诗,她作画。”宝钗笑推惜春:“她躲懒,你们还夸呢!”
宝玉跺足道:“躲也躲得有巧意!”凤姐想起可卿,可卿坐在炕上,看乐府诗稿,凤姐便道:“看什么呢,这样认真!”可卿便把书搁在桌子上,道:“我也是个粗人,自己随便看看罢了。”凤姐便说:“羡慕你们这些读书识字的女儿,我竟不识得几个字的,自幼没人教我。”
可卿便定定地看着她:“我又何尝懂什么!你知道,我自幼是抱养来的,养父对我,不能说不好,只是也未教我什么,后来年到五旬,竟得了一个亲儿子,也就是我那个弟弟,我父亲竟然抱着亲启诗文,当时看了心酸不已,为何对我便不这样,是我并非亲生的缘故,还是因着我是女子?我自觉不该胡思乱想,我是个女孩儿,有些人家对女孩儿并不教养这些,但看到我父亲亲自教弟弟读书识字,不免嫉妒,于是自己学起来,如今也才识得这些字,念得这些书罢了。”凤姐连忙坐至她身边:“我不也是我父我母亲生肉长?我也不曾认得些字,你快别多想,你父亲是疼你的,只不过你是个女孩儿,不曾认真教养。”
可卿皱着眉,便问道:“凭什么女孩儿不需认真教养?”然后又一把拉住凤姐,极认真热切道:“我婶娘若是男子,读书识字,早考取功名去了,家里这些男人......我不说也罢,我婶娘这样聪明,又哪里比他们差了?”凤姐觉得好笑,一面安抚她,一面却恍惚听到大家闹道:“凤姐姐来定罚不罚四丫头!这躲的是巧还是不巧,好还是不好?”
大家说:“怎么偏偏让不通诗画的来定?”
李纨笑说:“你们还闹!这位是掏荷包给你们起社作诗的,若她恼了,你们有什么可作的。”凤姐笑道:“这四妹妹千巧万巧的,将来结了婚,若有了一两个孩子,当她教识些字,她临了不语,一味画了几幅画应付孩子,孩子更懵然不语,那我看她还巧不巧了,敢不敢躲懒了!”又一指李纨:“你看你们嫂子,也是读书识字人家出来的,人家若是教兰小子,不可能一幅画搪塞了,说,你看画学罢!那兰小子也算聪明绝顶了!她这样懒,我罚她一人赠一首诗!”惜春小声说:“那我便一辈子不嫁人,不要孩子。”
大家便笑道:“瞧她为了躲罚,什么话都说出来了。”
那样的事,仿佛是昔年,又仿佛是现在,全混记了,仿佛还按着可卿肩膀,又仿佛还在诗社取笑,仿佛还在芦雪广中喝酒,又仿佛在陪黛玉雪中散步,亦可能在狱神庙中流泪,过去,现在,后来的事全混淆了,不知身处何年何月,家中姐妹的笑语,穿过时空来到耳边,可卿那忧伤蹙起的眉,林妹妹那微笑的眼,好像烧红的烙铁,把心都灼痛了。
好好好我爱死莞莞类卿梗了,一层一层套娃的类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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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