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半盒印泥 第9章 歹③

听贾母贾政等人的话，马道婆面上适时惶恐悲痛，心里盘算一通，还比较镇定。

丫鬟端来金丝铜盆，邢夫人给贾母净洗，鸳鸯接着整妆，贾母抬起手指道：“马婆子，你继续说吧。”

马道婆称是，眼睛往八角符上一睇，憨厚地说：“先看属火的这枚其余七角，上头交替镇着鱼、藕、菱角，中间呢，是一圈漩涡纹，火位对处则是一个…老身瞧着是一个河伯，只不是咱们北方一惯画的模样，还有这些似字非字的‘水书’，我估摸着不是什么好字儿。

“这整的意思约莫是说，河伯在水底下纠缠着这位五行属火的人物，把病痛和死亡带给她。”

马道婆刚一说完，一个丫鬟模样的大叫一声“二奶奶”，啊叫着放声悲哭起来，旁边的丫鬟婆子又扶又掺，把她架出了这间房。

贾母等人已经是想哭无泪了，马道婆刚往下说了一句“这五行内，水正克火”，贾母就闭上眼睛，鸳鸯便道：“您老人先暂歇歇。”

“是。”

马道婆又缩身回去，显的那么憨厚老实，其他人显然已经再听不下去。

房间里丫鬟们小声抽泣，贾母王夫人等反都静静的，没有气力再说话似的。

外头端进来参汤，贾政亲自接过来喂，贾母勉强喝了一口，就不能再喝了，“这事儿找不着法子，救不下宝玉和凤儿，你就是顿顿参汤也吊不了我的命。”

“马婆子，这可有法子解？”贾政把碗递出去，转身望向马道婆，“你若能救的了府上这两个人，多少香火钱都不是问题。”

“二老爷，我……嗐，不是这么个理”，马道婆十分为难道，“即使老婆子有心相救，也隔着一道门呢，我虽认得这邪术的出处，但毕竟我师从咱本土的老师父，外家的，老爷就算拿千斤香油万斤灯草，我…我也解不了！”

马道婆一边嘀咕一边摇头，被为难的非常没有法子，又替这一家子人焦心难过。

“老爷，这马婆子说的有理，要我说啊，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找着谁做下的，那解法还不简单”，赵姨娘忽地上前说话。

这边贾赦抚着胡须叹道：“依我看，还是遍访京中南方术士来相看的好，要找着下咒的人才解，那琏儿媳妇和宝玉怕是等不了了。”

“大老爷这是哪里话”，赵姨娘不认同道，“咱府上可不正好有南方来的。”

贾政呵斥道：“怎么和大老爷说话的。”

赵姨娘忙缩了回去。

赵姨娘在诸人眼里都是虽口无遮拦，但脑筋实在笨笨的一个人，因此也没觉得她突然跳出来意有所指有什么不好的。

林雪苔在贾府里本来就招眼，不说赵姨娘提他，就是一说到南边儿，众人心里第一个想的就是他。

贾政和贾母都没有说话，独王夫人从椅子里挣起来，颤巍巍指着林雪苔道：“你这黑了心的种子，害了我的宝玉对你有什么好？”

彼时林雪苔已经沉默良久，身上仍穿着几天前来这屋的棕褐色衣裳，看着一团木头似的。

“我没有害贾宝玉”，林雪苔对着王夫人和屋里一竿子人，咬着一嘴北方话，掷地有声，“我也没有害琏二嫂子，我没有害任何人！”

“你还狡辩？府里上下除了你们林家来的，哪里还有……”王夫人悲痛了几天，已经晕了头了。

“住口！”贾母把王夫人呵断，自己也又累又乏，勉强坐起来些，指派道，“寻京里术士这桩事，大老爷来办，不论花多少钱，要有解的方子。”

“儿子领事儿便是”，贾赦年纪上去，思考时眼角皱纹虚起来，一脸苦相，他站在贾母右边儿，贾政的旁边，也没就出门去。

贾母招手让林雪苔上跟前来，林雪苔梗着脖子，站在原地没有动。

“你这孩子”，贾母轻轻地哼了一句，头往后靠上垫高的软枕，一时没有话说。

她老了，即使有心，也没有精力再看顾林家的这个孩子。他的出身在那儿，一个在民间待了十年的私生庶子，她自己当了五十年的国公夫人，觉着在做人的份儿上，嫡出庶出没什么可计较的，可府里上下一干人，成对富贵眼，觉得他碍事儿的，每月不该多拿那点钱的……她又怕他自己不争气，带累了外孙女黛玉。

房中静悄悄的，偶有哭声，拿绢帕拭鼻涕的声音，嗓子咽住的声音，忽然，贾宝玉撕心裂肺的声音闯进诸人的耳朵。

“从今以后，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收拾了，打发我走吧。”①

听闻这话，贾母如摘去心肝一般，却哭也没有眼泪流，只颤着脸上松弛的皮肤，痛的拿手轻轻抚摸贾宝玉的额头。

赵姨娘又忍不住在旁宽慰，贾母回过身把她痛骂了一顿，正在此时，管家周瑞带着从林雪苔房屋里搜出的东西，进屋来到了诸人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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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和几个姊妹已经在后院里住了四天，自从那日早上贾宝玉和凤姐突然不利，她们当晚就从园子里住到了外面。

和过去一样，林黛玉住贾母处，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和李纨照常住王夫人院后的一排房子，薛宝钗回了薛家。

因为这几天来府上探视的人非常多，她们大多时间都在屋内，只有傍晚人都走了，而守卫贾宝玉和凤姐的干事和小厮们还没来，趁这个空档才能去看他们两个。

看完人人眼睛都是红的，不独林黛玉难过，但她夜里却又呕血。

紫娟见了立即就要去向贾母支请，让太医来瞧问。

林黛玉总把她止住，不赞同道：“外祖母年纪大了，如今宝玉，还有凤姐姐……如何能让她知道我这里也不好，不过多添一丝苦罢了。何况你是知道我的，自来是这样，过几天也不见好，你再说不迟。”

这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她们几个女孩子起床穿衣，然后聚到李纨这里，等着一起用早饭。

府里出了这档事，人员流动太大，白天她们都由李纨看顾。

林黛玉经常失眠，偶尔早上有聚的时候她也不来，这几天却都没落，日日和她们一处用餐，只不过吃的少些。

薛宝钗因为薛姨妈一直陪侍在贾母身边，这边把她的例也做了，以免两地折腾。

她们在厅堂碰面，彼此打了招呼，就安安静静等着。

王夫人院子虽不方便让她们去，但顾念她们姊弟兄妹之情，一有消息就有人来通知，然这么多天，没一个好消息。

早饭一样样摆上来，李纨说了几句积极宽慰的话，她们几个女孩儿慢腾腾上桌，报事儿的媳妇行色匆匆过来。

“今个早上，宝二爷屋里的麝月姑娘回园子里给宝二爷取换洗衣裳，竟从柜子里带出几个黄符，还有柳枝儿编的小人偶子，人偶缠着红线，背后贴着宝二爷的生辰八字呢！”

还没听完，李纨和她们几个已经大惊失色，半晌都都怔怔的。

贾探春先反应过来，起身问她：“那可找人来看了，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好巧不巧，宝二爷的寄名干娘，那个马婆子，她一早过来看人，目下正拿着东西问她呢。”

“二奶奶那边如何？”林黛玉紧着问。

“唉！可不是呢”，这个媳妇看了一眼林黛玉，着急地两手一拍，对几个人说，“一听到这消息，平儿姑娘就赶紧回二奶奶屋子里去，结果怎么着？真让她又找到了贴二奶奶生辰八字的柳枝儿人偶子，还有几个物件，和宝二爷的一模一样。”

听完，几个人都低头思索着，一时李纨把这婆子送出去，她们围坐一团，丫鬟在旁布菜，却动没有人动筷。

李纨给各人碗里舀了一勺嫩肉丸子汤，说道：“几位姑娘，先吃点儿吧，前边儿有老太太坐镇，不会差到哪里。再说，你们也要吃饱了才有力气想不是，要是肚里空空，还怎么替那两个人操心呢？”

贾迎春道：“大嫂子说的极是。”

却因别人都没动筷，她也没吃。

“既然大嫂子和迎春丫头都这样劝，我们就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是”，薛宝钗劝完，先托勺子小口抿了回李纨舀的汤。

“还是宝丫头从不让人操心的”，李纨一边笑说，一边又给她们布一只蒸饺，自己也坐下来，催着她们吃。

几个人收拾了心情，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紫娟恰从外面进来。

刚刚有人找她，她跟林黛玉打了招呼，是在在门上听了事儿又回来。

一直等到林黛玉吃好从桌子上下来，她才扶着她，把她带到外厅里，其她姑娘看出她们主仆有话，都没跟出来。

林黛玉日常吃的就不多，这几天更是，脸上惨白，眼睛下面还有一层青色眼圈，不过人强打精神，看着孱弱，也还有股倔性。

“什么事？”

“刚才雪雁递二少爷身边那个林栖的话进来，说，林管家把二少爷带进这里边儿了，周管家还留在院子里，不知道是什么事”，紫娟踌躇一番，雪雁传话时又快又急，神色紧张，她不能也这样告诉姑娘，遂调整语调，像平常传事儿一样讲出来，完了就小心瞧林黛玉的脸色，只等她有一点难受，立马再说别的去圆。

林黛玉确实一下定住了脚，几乎没有思考，就把林雪苔被带走的事，和饭前得知的事联系在一起。

她早知道有这一天。

一颗心冰冷冰冷的下坠。

好好一会儿，紫娟踌躇着出言安神，林黛玉这边重新动起来，她慢慢扶着一把椅子坐下。

这几天，贾宝玉的情况让她悼心疾首，她已经流了太多的泪，受了太多的惊怕。

早年她的幼弟离开了她，她的母亲离开了她，父亲的离去竟也像昨天的事，如今，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知己，好像也要离她而去。

彼时她尚年稚，还不知道，活着为什么这样的酸涩。

只是已模模糊糊感受到，东风再怎么吹，好像也得从土缝里伸出绿芽。

“紫娟，你亲去寻钱嬷嬷，让她看一看周管家在外头干什么呢？”林黛玉忖着脑袋想一想，“潘嬷嬷应该快过来了，让雪雁等着，来了让她有话到老太太房里和我说。”

“那姑娘这里……”

“没什么”，林黛玉打断她的话，一手抵住太阳穴，“大概过不了多久，事情就会传开，我一个人回老太太房里不打紧。”

①摘自《红楼梦》第25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红楼梦通灵遇双真”，贾宝玉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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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歹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