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与湘云,探春并凤姐李纨,宝钗宝琴并岫烟,自来都是胸中各有丘壑的,一时又听了这话,哪能不你我相看一眼,低低感叹几句。
正谈论之际,插屏西角留出三尺宽的一溜花街铺地上,露出一张伸长脖子的脸来,肤色铁冷阴寒。
媳妇们以为是冒头小厮,刚要斥开,这人转过正脸,眼珠空洞洞瞧来,只唬的前头媳妇儿“呀”一声叫唤。
凤姐忙呵道:“什么事儿?!”
周瑞家的回话道:“前头进来个人儿,是男的……”
喏喏间,丫鬟奶母们忙把两个靠在一块儿的姑娘拉开,各自严严实实团住,捂了个水泄不通。
凤姐儿虽有人前卖弄之意,然自来和风流的琏二爷不同,原是个端重的人物,可不早些年收拾了败丧人伦的贾瑞。
因在平儿后头问:“敢是哪位大人,还是行错路的小厮?”
前面媳妇儿不好回,左转右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还是林之孝家的回过身儿来说:“看衣着,应是随哪位大人来的,容去那头问问。”
一面说着,一面往那边张望,盼再来个老太太身边的人儿。
正想着,身后突然一阵婆子细细的吆喝。
众人回头一看,走前面的是王夫人身边的妈子,累的满头大汗,扬着绢子,请她们姑娘奶奶让一条道儿出来。
原来她身后一串儿粗使婆子正搬东西呢。
众奶母忙紧着自家小姐向两旁让出条道儿来。
这妈子就从台基上下来,众媳妇护着贾府诸女,不便说话。
迎春身边的司棋体格高,胆子也大,眼睛冒过一片黑压压的秀头珠钗,只见清一色的裹腿画案,三张黄花梨木的,三张紫檀的。
婆子们三两一抬,哼哧哼哧从大观园缀锦楼一路抬到前院,摆到大插屏下头。
几位姑娘虽被挡着,又都各自低着头,听声儿也知道摆的桌案一类,只不知要做什么。
正想着,忽听司棋说:“妙玉不在芦雪庵待着,怎来了这里。”
她原是对迎春说的,怎奈声音又亮,这会儿子又静,大家都听着了,一时也想不通她怎来了。
妙玉从后楼进来,也不去两旁姑娘处扎堆,只领着两个同样素净的小丫鬟,两个老嬷嬷,颔首走去前面,待站定了,犹傲雪凌霜,目下无尘,神圣不可犯。
黛玉想道,月前听宝玉说,外面府上一连死了好些人,前些日又说,哪里来的什么镜明天师,携圣意遍查京城各府女眷。
敢情,是有人以为这案子是世家里女子做的。
今妙玉又到了,思来,这其中考究的地方并不单是身份,还有别的什么。
探春这厢也在想,只她想的是,府中难道还报上了妙玉不曾?
一时又惊又疑,怕不是府上报的,又想是谁请了她来,只待这里了事赶去问一番。
妙玉来齐,那镜明天师手里拿着一大沓宣纸,从他手拿的背面看,是白底无字无画的,却听他脑袋攒在纸底下,念道:“前巡盐御史林海之女林氏。”
一时之间,诸人未加反应,镜明天师露出脸来,只待再念,黛□□母王嬷嬷由一丛人里上前回话,“大人,我乃林氏乳母。”
镜明天师俗家姓闻,单名一个灵字,自来身体血虚,只惯蹲坐。
也不知是谁给他寻了张宽盘长手禅椅,他跳上去蹲着,白褐褐一团,也不显拘束。
他着一张苍白下巴“嗯”了声,又凑到稿纸上去念下一个,正是邢夫人侄女邢岫烟。
一个嬷嬷仍出来替岫烟回话。
此时这闻天师才有所察,脸又探出来,看向她们一片人里,念:“林海之女林氏。”
王嬷嬷很是为难,低头又答道:“大人,奴乃林氏乳母,不知大人……”
闻天师一双鱼眼并无聚焦,只蹲着张嘴:“念了谁,出来坐下。”
一时人里动静起来,就连凤姐也觉颇不是意思,暗道莫不是消遣她们来了。
可方才赖大家的说,外头那个就是镜明天师,原也算出家人,年龄又小,让她们宽宽心。
那且问,可知她们还有一屋没出阁的姑娘,一个寡妇?
平日为着府里活计,别人叫她一声二奶奶,她抛头露面也就罢了,今又念名儿,又还起列来了,真把她们当什么来了??荒唐!
正不知如何是好,那方黛玉带着紫娟雪雁两个丫头迈出,湘云宝琴悄声叫着“林姐姐”,又有媳妇叫一声“林姑娘”的。
黛玉同身边两个丫头道说不妨,颔首敛颈,一路轻步,不往左右多看一眼,只凭着先前快快览来的一眼,走至右首第一张黄花梨木裹腿画案外侧坐下。
于是岫烟也由两个丫鬟陪出来,顺坐于黛玉左首。
其下是世袭一等神威将军贾赦之女贾氏,世袭三等威烈将军贾珍之妹贾氏,贾琏之妻王氏,工部员外郎贾政之女贾氏,皇商薛氏二女宝钗宝琴,再是湘云妙玉,最后是李纨。
念来听之,并无什么特定先后,几人一一顺序而坐,只妙玉选坐最后一案,留李纨湘云对坐。
待落座毕,贾府几位姑娘奶奶皆低头,眉目向后,只微微能见半枚下巴尖。
一时又有闻两旁磐虬雪松落下青针。
那闻天师不解情,心中亦无情字一说,见一眼她们都落座了,将手里一叠宣纸分出一份,自深深蹲着,两臂合在小腿旁,探出胳膊来,正对紫娟说:“予你家小姐一张,余下传去。”
大族家里,礼法规矩森严可怖。小姐身边的大丫鬟相当是副小姐,更需谨守规矩,否则在名节上稍有瑕疵,便会带累主人。
故如紫娟、翠缕、待书、丰儿等皆一眛垂头侍立,听闻“你家”“小姐”,一时不知叫的是谁。
紫娟恐姑娘不适,自留了心眼,虽低头,却一直注意着,余角看半指腹厚的纸对的是她,踌躇一阵,又看黛玉,见她并无暗示指示,遂才垂手上前,双手接了。
案前落下纸,黛玉侧首来看,只见是一张上好的生宣纸,高三尺,宽一尺,色如羊脂,中间有一条压痕,不重,似是一立轴画纸。
她不解其意,又想到这纸刚刚过镜明天师之手,心中颇不过意,遂偏过头,不再看上一眼。
恰在她们传纸之时,又有婆子抬了两张高脚大案上来,摆在妙玉背后空处。
插屏西角,又一色丫鬟执盘端案进来,原是各号羊毫狼毫秃笔破笔,多块松油墨油烟墨,几种朱砂石青石绿蛤粉等矿物颜色,胭脂藤黄花青等植物颜色,一一摆在两张大案上,种类之繁,色样之多,不胜枚举。
这闻天师便说:“请诸位选适应画材,第一幅画花鸟图。”
他的声音轻轻闷闷,凉而青葱,好像独处后久不言语,甫一开口,便很生硬。
几人听的一头雾水,什么画材、花鸟图?一时猜度百般,不知所以。
这时史湘云从座上立了起来,脸上薄怒,又十分爽快,像一豪侠似的,就去了两张大案。
心中尤想,“又叫我们选座,又叫分纸,现今还当画上了,既要把我们当耍子,我正好给你等一点颜色瞧瞧,方不负女中丈夫也。”
自有史家姑娘带头,其下凤姐宝琴探春惜春岫烟等都逐个来取。
只宝钗居中过来,借案前选材之机,告解湘云道:“不可意气用事,他是圣上指派的人物,只怕再错,哪有我们说他的份儿。你要借画讽他,是万万不能的。”
细语毕,往莺儿手里搁下一支中白云笔,自去取一旁颜色。
宝钗之言,正中湘云下怀,她原想借一幅呆鹌鹑,讽这天师鹄面鸠形之姿,又想题诗讽其怪诞,却被宝钗说破,不得歇了气,感谢之余,也只得另改画作,以抒胸臆。
只说黛玉自在姐妹嫂嫂拿了以后才近案前来,她性子孤高,早年于此形景的诗词歌赋上,势要大展奇才,将诸人压倒。
经许年,虽清高敏感横贯伊始,不能更改,却长成几多,并不一眛要争个第一。
她料想镜明天师此番作为,看似荒诞,不通理数,却必藏试探之心,只一经试出来,便是大祸临头。
然她心中磊落,也不可做圆融守拙,遮掩本心之姿,委屈自己。
一脉来至案前,于胸中道:无甚可担忧的。
只上前挑了一块油烟墨,一碗秋日荷叶露水,一点石绿,中小长锋兼毫,随意一块石砚,待作一幅墨竹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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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已至荣国公府了。
甄砚石思味着此句,在书房中走走停停,日晒过窗,躺回椅中,一手撮弄光滑的扶手,一边出神。
也不知道薛宝钗怎样了……会不会露出什么破绽……
他这般想,也是有因,原来当日印泥小怪所抬“金簪雪里埋”,不是写景之句,而指一人,乃薄命司所记金陵城内十二位冠首女子中薛氏宝钗。
“玉带林中挂”即指林黛玉,只因甄砚石初来乍到,为人谨慎,并未同时启用,只先操纵了金簪,犯了一个月大案。
那印泥神通广大,只因甄砚石曾用它圈点“金簪”“玉带”,又恰这二者指两个活人,金簪玉带虽不得,其所指二人,在命理上已归他所有。
他想杀人,这两个封建大族内的小姐怎么行。
一度想放弃另谋办法,怎奈胸中怨愤难平,又有红孩儿一旁调唆:“你只需应我,待这两个小女娃精蕴散尽,让我尝尝她们皮肉滋味,我自帮你。”
甄砚石心道,你吃了忒多的人,我哪一次曾拒绝过。
红孩儿道:“这两个于你可不同,你虽不能熟识,却从小认得,还都是两个好女儿,届时我要吃,你如何忍心?”
甄砚石果真踌躇,可奈几天后发生一事,他不得不求于红孩儿。
红孩儿笑道:“只记得我的话,这又有何难?你既划了‘金簪’,她便是金簪,既划了‘玉带’,那她即是玉带。”
接着又与甄砚石细推一通,是夜,果然蘅芜苑中飞出一道金光,直取上京贵人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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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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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画花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