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半盒印泥 第18章 原谅

下午那场姐弟间的矛盾是被突然中断的，贾宝玉早上出门探病，中午和朋友吃了饭回来，在王夫人处换了衣服，听说林黛玉在贾母这边，就直接找了过来。

那时林雪苔脸上神色变来变去，膝盖擦着林黛玉的绣鞋跪着，两个人都还没开口，春纤声音不小地唤了一声“宝二爷”，屋里三个人同时望向帘子后的大门。

林黛玉和林雪苔先回头对视一眼，紫娟已经从椅子背后走出来挡在他们两个前面。

他们并没有商量，林雪苔就从地上站起来，林黛玉也听着动静起身，颔着下巴又在眼睛上遮掩擦拭。

林雪苔在后面用余光瞟她，从她脸颊落到她滑下去的右手几根指尖，藕色的丝帕跟着从桌角悬坠，林黛玉回头看他一眼，他没有心虚，从帕子上抬起视线和她对视。

贾宝玉像往常一样，带着一股活泼明媚的快乐走进林黛玉存在的任何地方，看到她旁边站着一个平时并不亲近的林雪苔，仍旧很高兴，只是奇怪：“诶？我听说苔弟你今天出去和朋友们演武，这会儿子回来我还不知呢。”

林雪苔没理他，朝两人虚拱了拱手，出了西花厅。

林黛玉瞟到他穿过镂空的门板远去的背影，继续和贾宝玉在花厅里说了会儿话，之后他们一块上贾母那儿玩闹，晚上用了饭才回潇湘馆。

丫头和嬷嬷们做着事儿，不时找她说句话，她一边回她们的话，又吩咐下近期的一些小事，几个人说说笑笑把事情弄完，各自回屋里休息。

洗漱好了以后，她坐在烛火底下读了一回《南华经》，边看边在心中默诵，紫娟铺完床来到身边，她以为是来收书的，结果半晌没有听到她说话。

“平时姑娘心里有了烦闷的事儿，就会看这书。”

被点破心事，林黛玉驳了一句，“你又知道了。”

《南华经》是她日常会反复翻阅的书，一定程度上是为了在其中寻求精神慰籍。

幼年她感怀身世，常愿意从齐物和逍遥里寻找解脱，但它们往往解得一时，当下一回的忧郁来临，她便不得不重新翻开它们。

直到现在长大，她已能和幼年的苦闷达成和解，也渐渐地豁达开朗，放开了胸襟，却不知道新兴的烦恼是那样的猛烈和难解。

林黛玉看向紫娟，她知道这个丫头是那么的关心她，孜孜不倦地照顾她，也想要拼尽全力帮助她。

可是……有的折磨，她目前自己还未能分辨到底是什么。

“姑娘心里为霙少爷送的那两门铺子烦扰，也不是一两天”，紫娟开解道，“今儿下午好容易见上，霙少爷性急，两人没有把话说开……依我看，姑娘下次就将心里话说给霙少爷，好教他知道……”

林黛玉撇下视线，也没有回到书页上，像是看进了凳子底下的烛火背影，她几次恍然摇头，才轻声问：“教他知道什么呢？”

“教少爷知道，他送姑娘的这两门铺子，姑娘怎会不喜欢？”对紫娟而言，林雪苔送给她铺子似乎并不是很难理解的事。

她慨叹一声：“就连老太太都常说，我们府里的人是‘一颗富贵心，两只势利眼’。姑娘的爹娘不在，但好歹有个亲兄弟在府里。霙少爷力量虽薄，这次能送姑娘实实在在的产业，又一个人安排的细致妥帖才拿来，可见他如今对姑娘你的一片真心，他这样做，也是教姑娘在这府里，多一份心安不是？”

“这些我都明白”，林黛玉说这句话的时候，攥紧了一只寝衣袖口。

“那姑娘……到底在为什么忧心？”

三年前那个初夏的夜晚，天还没亮，林雪苔得了霍乱的消息就传遍全府上下了。

林雪苔被抬上马车前，林黛玉不顾贾母劝阻，坚持到前院来见他。

当时门上院里的小厮和帮佣全都被撵开回避，只剩林雪苔躺在担板上，林黛玉掀开头上的锥帽，嬷嬷和丫鬟把他们围成一圈。

照理说这样凶猛的形景，两人都该把它当成最后一面，林黛玉如是，她难受的和去岁林如海将离前一般，情绪跌宕起伏，一下安慰自己林雪苔会好，一下又像看到了他枯死在床上的景象，整个人都开始精神恍惚。

但林雪苔却不同，因为内脏严重紊乱，已经折腾他一昼夜了，他身上没有丝毫力气，只能十分用力，才把眼睛固定在林黛玉身上，他说：“我不会原谅你们林家，但林栖因我而死，我永远不要忘了他，我死后，我不要你再记得，记得我，我不恨你了。我要回家了。”

林黛玉一下就听明白了这里面的关系，他的意思是，林雪苔和林栖，就是另一对她和林雪苔。

他在控诉林家人把他一个好端端的人，变成了为主子而活而死的小厮，只不同的是，他是冠上少爷之名，属于林黛玉的高级小厮。

林黛玉握住他苍白嶙峋的手，泪眼朦胧，又不得不骗他说：“阿弟，不是这样的……”

或许这声音虚弱地连她自己都不信，所以她又坚定地告诉他：“你在庵里好好医病，等身子骨养好些了，就回姑苏去。”

她不知道，此时她对林雪苔说出的话，正与当日林雪苔在绝望时，和林栖的保证的一模一样。

人在面对他人突如其来的死亡时，大都是一个样子。

林雪苔已经无所谓了，当他成为她的时候，他才能领会到，所谓吃喝无忧的千金小姐，也是那么的无奈和可怜，她的哀伤和痛苦，是真切的，应势而生的。

只是他感觉自己快要死了，所以再让他任性地，真实地，讨厌憎恨着林家吧，当然，他要把林黛玉排除在外，并非是想原谅自己，只是他要死了。

刚和林雪苔来到贾府的那段日子，林黛玉曾百思不得其解，父亲为什么要在临终之际才将林雪苔带回认祖？

她考虑过最世俗的原因，也琢磨是不是林雪苔的母亲在生活经济上遇到困境。

但这两方面在其后都被她否决了。

原来，不是她不知道，而是一直以来，她都不敢面对这个事实：林雪苔就是父亲在弥留之际垂死挣扎，留给女儿在这世上最后的一份爱。

只是……用以表达这份爱的内容是一个人，林雪苔……难道他就不是一个活生生，由父母养大的孩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