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星的光芒穿透云层,将天庭的琉璃瓦映照得流光溢彩。东皇太一静立于凌霄殿外的白玉栏前,熔金的眼瞳中倒映着下方奔流的云海。
袖中装着那枚姬献为恭贺东皇出关献上的蛋壳。
其实太一很早就注意到姬献的异常。
那日她从私库归来,太一神识扫过,发现她只取了十二枚温养元神的月华石——与她属性相悖,也的确不起眼,倒是作为散修如何识得太阴星特产这一点更令人侧目。
太一并不在意她取走何物,倒是她那种“自以为很收敛”的姿态,让他多看了两眼。
太阳宫偏殿的琉璃窗外,一树扶桑映着流火。东皇太一搁下茶盏,看着姬献呈给帝俊的星辰阵图,几处精妙改动连他都觉得眼前一亮。
“陛下。”她微微垂首,姿态恭敬,却无半分受宠若惊。
太一移开视线。
此人万年前投效天庭时,修为就已至准圣。帝俊将北冥一座灵气充沛的洞府拨给她,她只略略颔首,仿佛本该如此。后来太一偶尔指点,她也只是安静听完,施礼告退时眼底并无其他妖神一般感激涕零,倒像是…习惯了有人这般教导。
“像不像你小时候?”帝俊曾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打趣,“给什么都是应当应分。”
太一不答。他是生于太阳星的先天神祇,幼年就托庇于兄长为他摘星揽月,确实不知“感激”该是何等模样。这姬献分明自称后天跟脚,行事却透着先天神祇的做派。
东皇除了修炼和出战向来万事不管,本不该动念垂问,但姬献那一瞬间的悲恸和献身到底令他有了几分探究之意。
不料这份少有的善意,几乎将他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数日前他将一分精血神识浸入这看似平凡的碎片,一股源自洪荒本源的、冰冷刺骨的讯息洪流,伴随着某种被强行扭曲、遮蔽的天机,险些冲垮他的元神。若非东皇钟自行护主,震荡时空定住他几乎溃散的神魂,后果不堪设想。
……
凌霄殿后殿,帝俊眉心紧锁,听着下方白泽的禀报。
“陛下,臣已动用一切手段探查,”白泽语气凝重,“这姬献,就仿佛是万年前凭空出现在北俱芦洲一般。之前的跟脚,一片空白,无迹可寻。她自称乃妖圣女娲所创人族,得道前往事一片空白,自名姬献,无父无母无族。更奇怪的是,她道基有损后还能保持准圣初期修为,原本应当是准圣中期或是更高位置,如此修为,不应籍籍无名。”
帝俊指尖轻轻敲击着御座扶手:“修为可作伪,跟脚可隐瞒,但能瞒过周天星斗大阵的初步筛查,瞒过你的探查,绝非易事。她改良阵法的思路,精妙绝伦,甚至隐隐超出我等当前推演,这绝非寻常散修所能为。”
他挥退白泽,独自沉思。
太一之前的异状,定然与姬献脱不了干系。那枚蛋壳……他记得,昔日太一出关,诸位妖神所贺之礼中,似乎就有那么一枚不起眼的碎片,当时只觉其敷衍。是什么,能让太一几乎道心崩溃?这姬献,究竟是谁?她来到天庭,是善意,还是某种更深远布局的一部分?太一自己分明有猜测,却不肯说,定然有大干系,大因果。
种种疑团,如同迷雾般笼罩在帝俊心头。一个查不清跟脚的准圣,一个能让太一道心失守的“礼物”,这一切都透着诡异。然而,人已陨落,线索似乎也断了。
……
“……太一?”
帝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太一转身,袖中的手指收紧,碎片边缘硌在掌心。他今日罕见地着一袭玄衣,浓重的墨色更衬得他肤色近乎苍白,其上织就的暗金纹路在日光下流动着微弱的光泽,如同禁锢在深渊中的熔岩。
“兄长。”他开口,声音是一贯的平稳,听不出丝毫方才在神魂深处卷起的惊涛骇浪。
帝俊凝视着他,目光锐利如昔,缓缓道:“你心神不宁。”这不是询问,是陈述。周天星斗大阵与帝俊气运相连,而太一作为阵眼核心之一,其神魂的剧烈波动,即便被极力压制,也难逃帝俊的感知。
太一避开了兄长的审视,目光重新投向下方浩瀚的云海,金乌的身影在其间穿梭。“无事。只是闭关日久,想出去走走。”
这个理由并不可信。东皇太一从不是会有闲情逸致“出去走走”的存在。
帝俊沉默了片刻,没有追问。他了解自己的弟弟,若他不想说,谁也逼问不出。只是那深邃的目光在太一身上停留良久,仿佛要穿透那身过于沉凝的玄衣,看清其下隐藏的裂痕。“去吧,”最终,帝俊颔首,“天庭诸事有我。”
他没有点破那枚源自姬献的蛋壳,也没有提及白泽回报的、关于姬献来历成谜的调查结果。有些线头,需要耐心等待它们自己浮出水面。
……
数日后,一道流光悄无声息地划过南天门,未曾惊动任何守卫。东皇太一离开了天庭,踏入广袤无垠的洪荒大地。
他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信步由缰,掠过起伏的山峦与奔涌的大河。玄衣在高速飞遁中猎猎作响,其上的暗金纹路在日光与云影间明灭不定。他收敛了绝大部分属于东皇的煊赫气息,如同一个寻常的游历者,感受着与天庭星辰秩序迥异的地脉奔流。
东海之滨的气息带着特有的湿润与咸腥。太一落在一处临海的断崖上,收敛遁光。脚下是嶙峋的黑色礁石,被万古不休的浪涛拍打得光滑冷硬,与记忆中被太阳真火永恒灼烧的太阳星岩砾截然不同。
不远处,一块巨大的礁石上,一位身着青色道袍的年轻道人正临海垂钓。他姿态闲适,眉眼疏朗,周身萦绕着一种浑然天成、与周遭海天几乎融为一体的道韵,引而不发,却瞒不过太一的感知。
上清通天。
通天早已察觉有人到来,起初并未在意。直到那抹玄色身影落入眼帘,他才随意瞥去一眼。这一瞥,却让他持竿的手微微一顿。
那是一位身着玄衣的青年,立于断崖边缘,身形挺拔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峭。海风卷起他墨色的发丝与衣袂,猎猎翻飞,其上的暗金纹路在东海略显阴沉的的天光下,流淌着内敛而神秘的光泽。
其形貌之盛,竟让这海天之色都略显黯淡。日光洒落在他身上,仿佛格外眷恋,勾勒出精致得不似凡俗的轮廓。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眼尾天然带着微扬的弧度,墨色的瞳孔深处,竟似沉淀着一点极难察觉的暗红。他并未刻意展现什么,只是静静站在那里,便有一种混合了极致清冷与无声秾艳的气质弥漫开来,与这壮阔而荒凉的海岸线奇异地契合,形成了一种极其独特的、几乎能攫住人心神的魅力。
通天觉得此人有些眼熟,似乎在某个极其久远的场合,曾有过惊鸿一瞥的记忆碎片。但印象中东皇太一刚与兄长建立天庭,威加海内,气势如烈日灼空,与眼前这位气息沉静、甚至带着几分孤寂意味的玄衣青年,实在难以重叠。加之对方气息收敛得极好,通天一时未能确认。
他只觉这不知名的来客,风姿卓绝,远胜他见过的许多所谓根骨清奇之辈,只是那份“绝”之下,隐隐透出一种不容靠近的疏离与……某种内敛的锋芒。
通天素来随性,见对方只是静立观海,并未打扰自己,便主动开口,声音清越,带着笑意:“道友也是来此观海悟道?我这鱼竿许久未有动静,看来今日运气不佳,不如与道友论道一番,聊以解闷?”他目光坦然,带着纯粹的对同道中人的欣赏。
太一闻声,侧头看去。通天那双清明锐利的眼中,并无寻常修士面对强者时的敬畏或算计,只有一片见猎心喜的洒脱。这份纯粹,在此刻莫名地让太一感到一丝松快,冲淡了袖中那枚碎片带来的冰冷黏腻感。
他并未立即回答,目光在通天身上停留一瞬,又落回波涛汹涌的海面,半晌,才淡淡开口,声音清冷,却并无拒意:“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道友在此垂钓,钓的是鱼,还是这东海之道?”
通天眼中骤然爆发出明亮的光彩,抚掌笑道:“道友此言深得我心!我坐于此,鱼不来,是它的缘法;道不来,是我的修行。强求反落了下乘。看来道友亦是同道中人!我乃昆仑山上清通天,不知道友如何称呼?”
“太一。”他平静道出名号,极深的眼瞳中映出通天,观察着他的反应。
通天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了然,笑容却愈发畅快,依旧洒脱不羁:“原来是东皇陛下当面,失敬失敬。不过此地非是天庭,你我也非论尊卑之位,既是论道,便以道友相称,如何?”他确实没想到会在此偶遇东皇,更没想到对方是这般模样,但这反而激起了他更浓厚的兴趣。
太一见他态度依旧自然,心中那点微末的审视也随之散去,他微微颔首。
断崖之上,海风裹挟着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一身玄衣的东皇与青衣洒脱的通天,便在这天地为幕的舞台上,就着“道”与“法”,“有序”与“无拘”,随意交谈起来。
通天言辞奔放,充满开创性的奇思妙想,剑意隐含;太一话语简洁,却每每直指核心,带着执掌星辰、梳理阴阳的宏大视角。
两人道虽不同,却在某些层面上碰撞出惊人的火花。太一久居天庭,身处权力与征伐的核心,已许久未曾与人如此纯粹地交流道法;通天在昆仑,虽与兄长相伴,但理念渐生分歧,此刻遇到太一这般能与他针锋相对、甚至提供另一种至高视角的对手,亦是心怀大畅。
“太一道友,”通天兴致勃发,并指如剑,一道清蒙蒙的剑气自指尖跃出,在海面上划出一道玄妙轨迹,引动周遭道韵轻鸣,“你看我这一剑,斩的是因果,还是虚妄?”
太一凝神看去,袖中东皇钟虚影微微一动,发出几不可闻的清音,无形道韵扩散,与那跳跃的剑意隐隐相合。他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欣赏,那点墨色深处的暗红,在论道的激荡中仿佛也鲜活了些许。
“斩的是己身桎梏,见的是天地真容。”
通天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放声大笑,笑声清朗豪迈,竟引动周遭海涛随之起伏:“好一个己身桎梏,天地真容!太一,你这个朋友,我通天交定了!”
夕阳渐沉,将漫天云霞与浩瀚东海染成一片金红。两道身影立于断崖,一玄一青,在壮丽的暮色中仿佛定格成画。一次偶然的东海邂逅,一场酣畅淋漓的道争,为未来莫测的命途,投下了一颗变数之种。太一袖中的蛋壳依旧冰冷,那份被天道模糊的绝望也未曾消减,但此刻,在这海天之间,与一位纯粹道友的论道之悦,暂时驱散了他眉宇间沉积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