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生白雪到底是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素质,她也没想到只是简单的受风感冒却愈演愈烈,反而在半夜时分转成了高烧。她如今独自身在京都,只有小林美步一位亲人,只好在半夜汗涔涔地起床换衣服的空隙给她亲爱的妈妈发去一条短信,通知她自己不小心受凉发烧了。
那时候已经是凌晨3点,大多数人都进入了梦乡,树生也没有奢求小林美步这时候会醒着,于是她简单地给自己擦了擦身体,又换上了新的一套睡衣,关了灯重新倒在床上。
厚重的窗帘遮住了酒店外的霓虹夜色,空调暖风吹得树生迷迷糊糊,于是她就抱着被子,被渐渐消失的意识裹挟进梦境里,但这个梦境的开头却谈不上美好。
8岁的树生白雪独自待在漆黑一片的房间里。
这是树生白雪的房间,一间被装饰得十分富有小女孩会喜欢的粉嫩风格的房间。如果此时开着灯的话,会发现无论是墙纸还是桌面的饰品,都充斥着天蓝、鹅黄、紫罗兰这种丰富多彩的装饰品。但此时,这些颜色都被蒙上了一层黑色的阴翳。
棕发女孩坐在柔软的床铺上,抱着一只猫玩偶侧耳细听,长笛就这么被她随便地放在身边,连笛盒都在地毯上敞开着口,如同一道看不清的深渊。就算这座大宅隔音再好,她也能依稀听见父母在隔壁房间你一言我一语地争吵个不休。
而这种事情从树生白雪记事起就屡见不鲜。她皱眉闭上眼睛,以怀里的猫玩偶为圆心,逐渐把自己缩成一团。年纪太小的她并不能参与进所谓“大人”的事情,而她的父母总是在吵架前就将她打发进房间,并且以为这样就能成功地避开孩子的目光。
于是小小的女孩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从床上蹦下去,抱着猫玩偶的她蹑手蹑脚地走到父母的屋前,轻轻地将房门拉开一条缝。炽白灯光让小小的白雪眯起了眼睛,树生夫妇的背影被拉的很长,他们二人隔着一张茶几站在两端,像是白雪在幼稚园看见男孩子们互相比赛谁的嗓门大一般,丝毫没有注意到女儿此时正在门外。
“你们……不要再吵了……”小小的白雪从门缝里挤进来试图出声阻拦,而猫玩偶的表情因为小主人太过害怕而被挤压成扭曲的形状,但这零星的声音马上淹没在男声和女声争辩的宏伟浪潮中。
树生白雪像气球泄气一般转身离去,又回到了那个黑漆漆的卧室。她轻车熟路地拿起一些她觉得重要的零碎塞进她平时上幼稚园背的白色书包里,然后又仔细地为自己套上一件外套,轻手轻脚地拉开了房间门,又踮起脚尖走下木质的楼梯——楼梯上铺着毛茸茸的地毯,没有任何一个大人发现她离开了家门。
树生家的争吵还在继续,而这也不是树生白雪第一次“离家出走”。
夏日的夜晚为东京拂去了白天的燥热,点点繁星藏在云层彼端,明月也来凑热闹,一同望着这位棕发小女孩熟门熟路地沿着她唯一的伙伴——赤司征十郎家的方向而去。
“赤司伯母!”树生白雪一被管家领进门就冲着赤司诗织的房间飞奔而去。赤司夫人的主卧里的陈设庄重不失华丽,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的气味。床畔帷帐里赤发的妇人病容残损,虚弱地像一朵即将凋零的玫瑰,但依旧叫人忍不住想象她健康时候的容貌是怎样逼人的惊艳。树生再如何不懂事,也知道名为“死亡”的威胁正摄住了赤司诗织的脖颈,让她再也喘不过气来。
“啊,是白雪吗?”赤司诗织费力地将身子从床上支起,一旁侍奉的女仆为她垫好枕头,连年幼的树生白雪也学着女仆们的样子替赤发妇人捻好被角,小脸上神色认真。
赤司诗织枯瘦又白皙的手轻轻地抚过棕色的小脑袋,她现在很虚弱,连说话都轻轻的,像是羽毛落在掌心,“吃了晚饭没有?”她感觉到那个脑袋也轻轻地上下动了动,她看向树生白雪,杏色的眼睛正担忧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赤司诗织微笑道:“真乖。征十郎现在在琴房,要和我一起去看看他吗?”
只见棕发女孩犹豫了一下,嗫嚅着说道:“我自己去看好啦……”
但是赤司诗织已在女仆的搀扶下掀开了床边帷幔下了床,有侍女为她披上一条厚厚的绒制披毯,一只覆满青筋的瘦掌向树生白雪伸出来,于是棕发女孩轻轻回握住她的手,像是担心太用力会把赤发女人弄疼似的。
她们沿着幽深的走廊一路向里面走去,赤司诗织走得很慢,甚至有时候要停下来用力地咳嗽喘息。树生白雪乖乖地在赤司诗织不舒服的时候等着她,担忧的神情溢于言表。慢慢的,树生能听见走廊最深处的琴房传来细微的钢琴声,她一面走一面听着:今天赤司征十郎弹奏的是德彪西的《月光》,但从寥寥几音中,她听出赤司的弹奏中明显心绪不宁。
或许是她们二人踏在木质地板的声音有些明显,还没到琴房门口,琴声立刻就停止了。不出五秒钟,琴房的门就立刻被拉开了。和树生白雪差不多高的赤发男孩探出头来,赤眸中对树生的出现一闪而过的惊讶,却又用嗔怪的目光再看向赤司诗织,语气像一个小大人,又带着撒娇的意味:“妈妈!你怎么下床了呢?”
“阿征。”树生白雪冲赤司征十郎打了声招呼,又往房间里看去——赤司征臣不在房间里。女孩明显松了口气:赤司伯父以严厉著称,虽说他对树生白雪的态度还算和蔼,但绝称不上慈眉善目。树生白雪如非偶遇,她是绝不会去赤司征臣的脸上晃悠个没完的——但是好在赤司征臣十分忙碌,操持偌大家业的他平时也甚少出现在琴房这种地方。
“白雪,征十郎,来。”赤司诗织率先朝琴房里走去,又屏退了女仆们,招呼孩子们进来。一架斯坦威三角钢琴静静地伫立在房间中央,窗户被打开,夜风吹起淡米色的窗纱上下飞舞,月光顺着窗缝溜进来,正打在钢琴的黑白琴键上,依稀能看见一些空气中的灰尘被月色照亮,又顺着气流四散而逃。
小小的树生白雪心里感叹道:这的确是个适合弹奏《月光》的景象。
赤司诗织坐上琴凳,瘦削的手指抚摸过琴键,顺着赤司征十郎断开的那章节继续弹了下去。赤发的女人弹奏的节拍比原曲要慢许多,倒叫女孩感受出赤司诗织从琴声中奔涌而出的柔情与哀婉。赤司征十郎也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树生白雪偷偷去看他,见男孩双目灼灼,月光照在他炽烈的眸里,竟酝出一捧水色。
他哭了吗?
“阿征……?”树生白雪刚要开口,赤司诗织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以至于伏在钢琴上久久无法起身。赤司征十郎一个箭步上前递过自己的帕子,血色立刻在白巾上晕开,印在一片雪色里像一朵开到荼蘼的血百合。
“妈妈?!”赤司征十郎紧张地叫道。此时门外的女仆们推门而入,动作小心而熟练地搀起赤司夫人往门外走去。赤司征十郎顾不上愣神的树生白雪,紧跟着女仆们快跑出去。一行人就在树生白雪的视线里愈走愈远,仿佛那条走廊是鬼打墙,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女孩颓然地靠坐在琴房里的大门前。明亮的月色不知什么时候消散了,只剩下无尽的黑暗再次笼罩着她。
她想着:谁来带我离开这个地方?赤司诗织也好,赤司征十郎也好,爸爸妈妈也好……
忽然,门外传来沉重又疲惫的脚步声。有什么人像树生白雪一样顺着琴房外的门靠坐在地上,只不过他们是背对着背坐着:一个面朝琴房里面,一个面朝走廊。
树生白雪轻轻地问道:“阿征?”
唯有沉默回应她,但是女孩就是笃定对面坐着的一定是赤司征十郎。他们此时背靠着背,隔着一扇门的厚度,却让树生白雪无端感觉到背后的温暖。
“赤司伯母还好吗?”过了不知多久,树生白雪再次开口问道。
这时才有稚嫩的男声回应:“不是很好。”
树生白雪清楚地知道:赤司诗织的死亡即将变成命中注定,于是她喏喏地说道:“……抱歉。我今天……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家里也……”
话音未落,她感觉一只手从门缝里探进来,触碰到了她的小指。树生白雪吓了一跳,那手的手指纤细修长却温度极低,只能让人感受到这只手的主人此刻一定浑身发冷。女孩将自己的手覆上去,希望能让对面的人心里好受一些。
“下次再难过,就用力握紧它。”耳边传来赤司征十郎极低又沙哑的声音。
树生白雪轻轻地点头。互相悄悄依赖的男孩和女孩至此沉浸在如深海般的黑暗里,而树生白雪抬首又看见窗外那束月光仿佛拨开了乌云,重新照亮在那座钢琴上。
至此,树生白雪从梦中转醒。全身上下布满黏腻汗水的感觉令她有些不适,她试图动一动手脚,却因为昨晚烧的太厉害而全身瘫软。手机在这时不合时宜地响起来,树生费力地够向放在床头柜充电的手机,发现她的妈妈给她打了20来个电话,还有无数条短信——而此刻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1点钟了。
她坐起身来给小林美步回拨了电话,对方没等第一声“嘟”响起就接了,急匆匆地询问她现在身体如何。树生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回答道:“……姑且算是回到了稍微正常的温度。”小林美步的语气逐渐放缓,但也带着不容女儿拒绝的意味:“保险起见,我联系了一位家庭医生过来帮你开点药。”
树生白雪沉默了一瞬,小林美步就挂了电话,权当女儿默认同意了。树生坐在床上无言叹息,最后决定去淋浴一下洗去满身的汗味。
一小时后,小林美步带着一位家庭医生出现在酒店房间里,但还有一位客人是令树生白雪着实意外的:赤司征十郎不知道为什么也来了。赤发的男人冲树生白雪略微一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而树生那双杏色的眸子对赤司的出现尚带着一丝疑惑与不解——幸好她穿着得体,否则就要见笑于赤司征十郎了。
在医生正在准备一些问诊工具的间隙,赤司将一份打包好的便当放在房间的茶几上,顺便就坐下了。树生很难将那抹赤色从目光中挪开,十次眼风扫过,九次都装作若无其事地看向赤司。而赤司正好整以暇地打量整个房间的陈设,似乎并没有看见树生灼人的目光。好在医生检查的结果是现在树生白雪目前只是有些低烧,只需要吃一些中成药就能痊愈了,小林美步的眉头也终于松弛。
树生白雪在将医生送离房间之后,无奈又艰难地问出口:“赤司君为什么……会在这里?”
小林美步好像是终于还想起有赤司这么个人似的,才和坐在沙发上的男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做母亲的金发妇人这才解释道:“是这样的,我一直没法联系上你,这才联系了赤司君。”
树生白雪的目光犹豫地挪向了赤司征十郎。赤发男人正在慢条斯理地解开便当外包着的风吕敷,动作优美地像是在为自己系领带。在揭开便当盒盖的时候,一股淡淡的粥香缓慢而坚定地飘向了树生白雪的鼻尖。
他是出于什么原因才来的呢?是妈妈因为联系不上我才给他打电话他才知道的吗?是出于昨天送她回家却没有及时发现她的病况的愧疚吗?他甚至贴心到备好了食物,是笃定了她没有吃饭吗?
树生白雪定定地望着赤司征十郎,一时太多思绪涌上心头,让她说不出话来,而赤司正捧着那碗粥走向她。树生并没有发现她的目光到底有多么失礼,直到颀长的身影压在她的面容上,她才反应过来接过那便当盒子。
“你没有回我的短信。”赤司也看着她,这么说道。
树生白雪一手捧粥,一手拿过手机确认,发现夹在洪流一般的母亲的短讯中有两条赤司征十郎的短讯,第一条的时间是中午11点35分:“醒了吗?”还有一条是快12点钟发的:“昨天让你等太久了,抱歉。”
树生白雪心不在焉地拿勺子舀着粥汤,却没有应答。赤司究竟是多么聪明的一个人?想必她的妈妈在她失联后给赤司打电话询问情况,他能在与长辈交流后的一通电话、没有应答的两条短讯里推测出她生病了,并且合时宜地向母亲推荐了家庭医生,还为病号准备午饭,足以看出赤司家未来的顶梁柱到底有多么八面玲珑。
这份关心或许不是为她的,只是礼貌而已;只是赤司恰好知道了,他没办法在长辈拨电话后得知情况却放任不理;只是……朋友而已。
树生白雪将第一口粥含进嘴里,绵软鲜香;而她的心如擂鼓般地跳动,无论再如何用理智压住心绪的浪潮,却无法平息内心那份悸动。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叫起来,树生白雪为了掩饰尴尬,更加快速地将所有粥一股脑倒进胃里。
小林美步皱眉看着女儿,出声提示道:“慢点吃,没人和你抢。”而赤司征十郎只是礼貌地站在一旁看着树生白雪狼吞虎咽的模样微笑,像是没听见母亲对于女儿的亲密告诫。
树生白雪的脸一下子就烧了起来,没由来地想起她睡醒前做的那个长长的梦境。因为赤司诗织去世的时候他们都还小,具体发生了什么其实树生白雪也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但唯独记得那架斯坦威钢琴,自从赤司诗织去世后,赤司征十郎再也不曾弹过它了。
他们是否真的在年幼时互相牵过对方的手?是否真的在年幼时懵懂地知晓彼此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下意识地靠近过对方?少年的puppy love是否真的存在于他们之中呢?
树生白雪咽下最后一勺粥,并警告自己不要再继续想下去了。她从国中开始所肖想之人从没有对她基于男女之情示好过一次,而她并不想破坏这份看似纯洁的异性友谊。
短暂地收拾好情绪,树生用流水清理了便当盒和勺子,不锈钢的容器们被她规整地放在茶几上,她态度真诚地对着赤发的男人道谢:“谢谢你,赤司君,麻烦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是我没有留意好你。”赤司的语气里难得染上一些歉疚。他的赤瞳平静地望着树生白雪,而树生听见这句话后闭了闭眼睛——
不要再说了。
“不是你的问题。”女声也同样古井无波,“原本就是我没有爱惜自己的身体。”
不要再说让人误解的话了,赤司。
小林美步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女儿的面色,看二人客套完毕就兀自站起身来,“本来给你买了明天的机票回东京,既然如此你就再在这里住几天,等身体好了再说吧。”
树生白雪冲着自己的母亲轻轻地点了点头,与此同时赤司也站起身来拿起了茶几上的便当盒——他没有什么理由再留在这里了。
“我还有点事,先走了。”小林美步随手梳理了一下金发,率先开门走出房间。紧随其后的是赤司征十郎,他做事依旧滴水不漏:“我送您,小林伯母。”
后续的话都被关在了门外,树生白雪只能听见一些细碎的人声随着脚步踢踏声逐渐离她远去。她坐在床边好一会儿,才勉强稳下“想留住赤司征十郎”这层心绪。
像笨蛋一样啊。树生白雪这么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