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赤司征十郎的音色沉静到没有一丝波澜,面容也如同他们放课后回家总是经过的那片湖一样平静,令人分辨不出或许因为他听见的上一句话而有一丝喜悦或者不耐。
树生白雪像是料到了一般抬起头来,“……是吗。”
赤司的异色眸里倒映出被拒绝之后少女略显自嘲的模样,但很快她就恢复了告白之前平静的表情。树生白雪用一副刚刚仿佛告白失败的不是她一般的模样迎接少年审视的沉默,“阿征,你知道我高中要去澳大利亚吧。”
她的话题切换的十分流畅,赤司征十郎不禁又看了她一眼。
帝光中学篮球馆旁巨大的樱花树无言地看着这对年轻的男女。此刻是东京最舒适的季节,又正逢上毕业季,许多穿着漂亮和服的少女们三三两两地聚集,手中或是拿着捧花,或是拿着照相机,在帝光中学里四处留影,她们的笑容就像盛放的樱花一般美好。树生白雪并未因为毕业典礼而多为自己打扮分毫,帝光中学水色的制服衣角正随着春日暖风缓缓地摇摆。
赤司征十郎作为帝光中学绝对风头最盛的少年,早已在毕业季开始前便陆陆续续收到了不少青睐少女的告白信,今日也收到了不少毕业祝福花束。此时这些或红或白或金的花朵们就摆在二人坐的长椅中央,微妙地像是一条隔开二人所在大陆的海洋。
赤司微不可察地颔首,又害怕树生白雪看不见一般,用鼻腔发出一声短暂的“嗯”。对于树生白雪的去向,他因为去树生宅太多次而或多或少听过树生的父母提到了一些,故而对这个一定会发生的、二人分道扬镳的未来,他完全没有任何惊讶。
少女托腮看向他,赤司也回望过去。她的眼神清亮,似乎没有因为表白失败而把眼角搞得湿漉漉的,只是令日光缓缓地在她杏色的眸光中停驻。
“阿征,”树生白雪的这句话声音小的像叹息,却非常清晰地落在赤司的耳边,“这是我最后这么叫你了。”
或许是因为微不可察的愧疚,赤司说:“以我们之间的关系,你完全可以继续这么叫我。”
树生白雪与赤司征十郎在襁褓时就已经见过第一面,二人的关系自然不可与同校、同级、同班同学们同日而语。他们从幼稚园时期就是同班,直到国中时期,已经对男女之情有过初步了解的二人却对这段友达以上的关系闭口不言。赤司征十郎滴水不漏地婉拒了所有想要与他建立特别关系的少女,却对树生白雪的存在不置一词,甚至对二人关系的态度处在一种狡猾的默认;而树生白雪被其他男性表白时,也以暂时不考虑恋爱关系为由全部婉拒。面对一些同龄少女的嫉妒心,树生白雪也像完全不在意一般一律无视;而对于那些想通过她向赤司示好的女孩们,她也照单全收——毕竟最后她们能得到的也是赤司征十郎的一句“对不起。”
就像今天的她一样。
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冠冕堂皇地亲近,在那些互相等待部活结束无言归家的放课后、互相在对方的比赛日到场应援的日子就像流沙逝于指缝一般溜走,然而聚沙成塔,又渐渐成为了树生白雪和赤司征十郎漫长人生岁月中微不足道的一段记忆锚点。
而这种似乎比血脉还要浓郁的默契温情终将被打破,又或者说这只是一段互相被利用的关系——树生白雪若有所思地抬眸看向赤发的少年,棕色的双鬓发乖顺地依偎在双颊边。对于少年的这句话,她心里知道赤司只是出于拿她初中三年当挡箭牌的一些莫名其妙的施舍罢了,所以她的语气染上了一些决然,“赤司……”
这个发音因为许久没有被树生白雪挂在嘴边,而显得有些疏离,“我想要一个赤司的一个东西。”
少女的眼神逐渐从赤司姣好的面容上滑下去。因为一直都在打篮球的原因,赤司的身形在国三时期已经变得很有男子气概,水色西装制服下能窥出他肩宽体瘦,腰线匀称,衬衫窄袖下露出的小臂有着十分流畅的肌肉线条。
但树生白雪的眼神只在他制服上的第二颗纽扣上停下了。少女纤细的指尖点了点,如同点了点虚空中某粒尘埃一般,“我想要赤司的第二颗纽扣。”
因为赤司拒绝了所有示好的少女,所以制服上的纽扣们依旧完好地履行着它们应尽的职责。少年知道这个行为的意义,细长的眉头微皱,脱口而出的是犹疑,还带着些许的警告意味,“这是什么意思……白雪?”
树生白雪爽朗一笑,“别介意,你已经拒绝了我,我绝不会纠缠着你不放,只是……”
她停顿了,没有再看赤司。杏色眼底下,湛蓝天空上偶然掠过几只飞鸟,寂寞的流云也被飞鸟冲散,树生白雪的神色忽然变得很孤单,就像赤司最久远的记忆中他们初见时一般。
“我只是想为我们之间的记忆留下一个句号而已。”
赤司将那颗扣子用力扯下。
透明的塑料制品静静地躺在少年的手掌心,就这样递到树生白雪的面前。日光在那颗纽扣上流转,仿佛那不是一颗纽扣,而是一颗小小的钻石。
赤司的记忆里,树生白雪和他同样孤单。同样是出生世家大族,同样从小被寄予厚望的二人,在十分年幼的时候就似乎接纳了彼此是同类人。在冰冷的童年世界里,赤司征十郎的支柱里有母亲诗织、篮球、似乎还有那个叫树生白雪的同龄人;而同样的,支撑树生白雪一路成长的有她又爱又恨的长笛、数不尽的音乐唱片、还有同样年幼的赤司征十郎。
如果说赤司诗织为赤司征十郎引荐了篮球作为其中一个精神支柱,那么树生白雪是在家庭压力之下主动选择了长笛——她的父母是日本国内十分知名的管弦乐家。从小的时候开始,不是赤司在树生宅听见树生白雪因为吹错笛音而挨罚,就是树生在赤司宅看见赤司被父亲勒令将更多的、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题目完成。而他们对于看见彼此出糗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以对,或者说是冷眼旁观。
二人的相处模式总是沉默地待在一起,却也从不曾试图互相握住过对方的手,所以他们也不知道对方的十指和手掌都有因为频繁训练而留下的薄茧。他们之间的距离总是暧昧又疏离,像是两只受伤的野猫,有时候会不顾一切地靠在一起舔舐伤口,却从不曾真正地进入过对方的世界。
五年级时,赤司诗织因病永远离开了赤司征十郎。树生白雪记得这位温柔的女性,在他们还年幼的时候,或许她和赤司征十郎只有在赤司夫人身旁才能稍微享受一会儿属于他们这个年龄段的、简单的孩提快乐。
赤司征十郎也很好地遗传了赤司夫人的面部轮廓与五官。少年的眼型锋利,而椭圆的下眼很好地中和了他眼神附带的攻击性。微竖的瞳仁在认真的时候像是某种野兽,而温和的时候又如同猫类。
有时候在篮球馆外等待赤司训练完成,树生白雪会一边放空大脑数着地上的落叶,一边天马行空地想关于赤司的事情:或许征臣叔叔是无法面对与亡妻太过相似的儿子,只能以工作模糊他们之间的亲子态度……或者是在吹奏部部活的时候,指尖磨过长笛的音孔,运气吹奏已经从小到大练习过无数次的曲目,少女也会一心二用地看着面前的乐谱,眼前却渐渐浮现出赤色头发的那个人。
多数时候是树生白雪等赤司征十郎的时间长一些,因为帝光中学的吹奏部并没有篮球部那样出名,而她的水准早已越过吹奏部的所有人,属于独一档的强势。在面对一众只是以乐器为爱好的初学者们,树生白雪一直是鹤立鸡群一样的存在,自然而然地,大家对她除了敬畏,渐渐地也自动排斥了她。她心里清楚地知道这个社团并没有夺取任何奖章的想法,所以除了必要出现的部活,多数时候她会选择在篮球馆附近等赤司征十郎——这也是她难得能够喘口气的时光——毕竟回家后,她也要像一颗被抽到连轴转的陀螺一般练习。
放学后的部活又不约而同地成为了树生白雪和赤司征十郎长大后唯一能允许自己休憩的时光了。这种脆弱又藕断丝连的关系似乎可以囊括树生和赤司从认识为止的所有时间。
而对于帝光中学篮球部神一般的“奇迹的世代”,树生白雪也多少知道了他们的姓名。有时候天气不太好,而吹奏部没有部活的时候,树生白雪会在篮球馆里看他们打球;如果是天晴的话,少女则会在篮球馆外的一颗樱花树下静静地等。因为完全不理解篮球比赛的运作模式,多数时间她会在场馆里或者樱花树下的长椅上写今日课堂上留下的作业;如果作业已经完成了,她会直接躺在观众席或者长椅上闭目养神。
总之,她对篮球没有兴趣。就像赤司对长笛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关注一样——但是家里对他的严苛程度令人发指,所以有时候赤司这样相对于树生的“外行”也能听出她吹奏时候的心情——就像树生白雪有时候也能敏锐察觉到赤司的不对劲一样。
她大约是第一位发现赤司的双眸变成异色的女性——就在国三的某个普通的放课后,等待篮球部训练完的时候——树生白雪已经微妙地感觉到最近篮球部的氛围诡谲,就像庞大乐队的演出里出现了好几个不和谐音。
天气恶劣,大雨铺天盖地地下,世界寂寥,棕发少女本该在篮球馆内躲雨,但此时她只是靠在球馆大门旁的墙壁上望着雨幕发呆。赤发的少年推门而出,树生白雪注意到,金色已经染上了他的左瞳。
“奇迹的世代”因为一些内部原因而分崩离析,赤司从没有和树生谈过这些,树生也没有过问,就像她在看见赤司的金瞳后只是惊讶了一瞬,便马上沉默着接受了一般。
在国中的最后一场篮球赛中,树生白雪能感觉到赤司征十郎在某个方面彻底地改变了——很难说出这种直觉到底来源于什么,少女心想。
因为奇迹时代的光芒太强盛,以至于对手全无反抗余地。帝光中学观众席的欢呼声如潮水一般震耳欲聋,树生白雪却感觉到曾经那么要好的六个人之间的联系在篮球场内像是某种乐器的弦被逐渐强行地拉直,到最终只有崩断一个下场。
不过这些事情本就与她无关。从一开始,到现在……
树生白雪从没有走进过赤司征十郎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