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买吗?”
也许是我发呆太久,面前的摊主终于出声问道,话语里似乎带着几丝不耐烦。
我木然地望着眼前的水果摊,努力找回自持的冷静,后知后觉地拿出手机确认金额付款。
——啪叽。
是什么东西掉落在地的声音。
通常来说,好奇心会驱使人的目光偏移过去一探究竟,但理智告诉我这应该不是一般而言的场合。
“给,你的苹苹泙&%@×……”与此同时,摊主说到一半的话突然毫无征兆地卡壳变调成难以辨认的古怪音节,伴随着清晰可闻的牙齿磕碰声响。
错觉,是错觉吧。
我伸手接过那袋苹果,尽力将视线维持在手机屏幕上,不低头也不抬头,若无其事地转身就走。
但很不凑巧,我从未像此刻这般痛恨我那过于优秀的动态视力。即便只有瞬间,那张一闪而过的脸庞也已经清晰地印刻在了我的认知之中。
原本应该依附在男人头骨上的皮肉,现在就像烈日炙烤下正在融化的冰激凌一般,顺着颧骨的轮廓不断脱落,露出底下惨白的骨质。
赤黄交织的粘稠物滑落下来,在那袋苹果被递过来时,刚好完美掉进塑料袋之中。
“……”
没事,小问题。
我假装没看见,脚步平稳地往站牌方向走。
然而,令人无法忽略的窸窣响声正在不停从我手中的塑料袋中传来。犹豫许久之后,我最终选择了低头。
——袋中果然没有预想中应该存在的苹果,取而代之的是一堆硕大鲜红的眼球。眼白的部分爬满血丝,末端黏连的血肉宛如纠缠的触手,互相挤压发出恶心的咕叽声。
那堆眼球骨碌碌地转动,在低头的瞬间无比统一地齐刷刷与我对上视线。
提着塑料袋的手微微颤抖,我沉默了两秒,努力克制住将它们甩出去的冲动,挪进了等车的人群中。
意料之中,没有人对我手中看起来就很不妙的东西发表任何感想,正如没有人对这辆缓缓停靠在路边的车发表任何感想一样。
虽然我不知道它是否应该被称作车。
因为比起金属制的交通工具,它显然更像只基因突变的棘皮动物。
这只通体赤红的巨大海参在道路上飞速滑行,留下长长一条显眼的血迹,而后停留在了站牌旁。从表皮探出的骨刺如同触肢一般在空气中摆动,正随着呼吸不断起伏。
下一刻,它张开了嘴,我从那张同样庞大的口中清晰看见它体内如心脏一般正在颤动的内脏和肉壁。
很好,它应该不是海参。毕竟以生物学常识而论,海参的嘴是长在头部而不是侧面,所以它绝对是车没错。
前面的人依次刷卡入座,我站在那团分辨不出轮廓的肉瘤面前,最终放弃了用手机刷码的打算,从钱包里掏出三枚硬币投进它顶部的裂口之中。
大概是因为还没到下班的时间点,车上仍旧有不少空位,但老实说,比起看起来黏糊糊湿腻腻的座位,我还是更倾向于站着。
即便所谓的拉环是一截绕成环状的触手,吸盘与冰凉滑腻的表皮在掌心留下难以言喻的触感。
潮湿而沉闷的空气与满目的猩红。虽然我想努力说服自己这只是一辆普通的公交车,但五感却笃定地传达出截然不同的信息,提醒我毫无疑问正身处某种生物的体内。
为了转移注意力,我拿出手机,打开收到的消息。
好友:今天去了猫咖,请你看可爱猫猫![图片]
我抖着手点开图片,意料之中,出现在画面上的不能说不是猫。
毛绒绒,四条腿,两只耳朵一根尾。
只是,也不能说完全是猫。
总之猫不应该和海葵一样,脸上长着布满触手的口盘,我感觉多看一眼就会被那张深不可测的黑洞吸进去。
十分违心地回以“可爱”的评价后,我重新望向窗外开始思考人生。
路旁的绿植自沉睡中苏醒,原本沉寂于地底的根茎从砖块和泥土的缝隙间钻出,蛛网一般覆满地面,远远望去与赤红的血管无异,那张牙舞爪的模样简直像末世植物异变。
但除此之外,所有行人都一如往常。
对面的中学生在聊最近流行的游戏,另一侧的上班族正在打电话,而站在我身旁的人也无所事事地刷起了手机。
思索片刻后,我恍然大悟,既然没有任何人觉得奇怪,那么会觉得奇怪的我一定才是真正奇怪的人,所以我决定假装无事发生。
车很快顺利到站,我提着沉重的塑料袋走进了小区。保安亭空无一人,四周安静得仿佛被按下静音键,就连鞋底与地面接触时应有的响声也仿佛被这片寂静吞噬殆尽。
所幸电梯还能正常使用,我加快脚步往家门走去,等到终于站在门前时,却再度遇到了难题:我的钥匙唐突活了过来,变成了一条迷你触手。
倒也不是精神冲击,单纯是因为它在疯狂扭动,我完全没办法对准锁孔。
在被人当成撬锁的变态之前,我决定打电话求助。
但当我拿出手机时,锁孔内部突然传来了咔哒的声响,紧闭的大门也随之打开。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截干净的手腕,并非通常意义上的白,更像是天生缺少色素的苍白,隐约还能从其中瞥见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
我迟缓地抬起头,对上一大片鲜明的黑。
黑色的发与漆黑的眼瞳,仿佛沾染了水汽,一如既往带着湿润的气息。青年低垂着眉眼,脸上冷淡的神色令他浑身充斥着难以接近的气场。
只是,那股高贵冷艳的气息在下一刻消失殆尽。打开门的青年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茫然,充满疑问地歪头看向我:“为什么一直在门口站着?”
我沉默地递出了钥匙。
那条触手仍旧在扭动,但在靠近眼前的人时猛然开始抽搐,像是面对某种可怕事物时本能的挣扎。在到达某个临界点后,它仿佛受到过度惊吓般直挺挺地伸直,最终在我的手中变成一条失去梦想的触手干。
可下一刻,这条原本像装饰品一样串在钥匙链上装死的触手,在青年接过的瞬间又恢复了正常的原样,过程快得我没能看清。
他将钥匙放回我的手心,颇为同情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干巴巴地安慰道:“你辛苦了。”
好吧,面对这些事情时,要装个正常人确实辛苦。
值得庆幸的是,能意识到这些怪异之事的并非只有我,还有眼前的男人——我的恋人阿萨。
虽然是恋人,但其实严格来说我们认识不过五天。
我也同样为此感到费解:是啊,天上怎么会掉男朋友呢?
这一切的起因大概是上周五,晚上在阳台无聊吹风的我看见一颗赤红色的流星,鬼使神差地许了个愿:想要变得有钱,然后还想要个温柔体贴又帅气的男朋友。
不是对感情有什么需求,只是因为上班太累,我真的很需要个免费保姆。
理所当然地,我并没有因为许愿而突然变得有钱,但男友确实是送到了。
第二天早上被敲门声吵醒的我下意识以为是快递电话,站在门前时才突然惊醒,这个月工资还没发,我怎么可能有钱网购?
我透过猫眼看见一个陌生的男人,他安静地站在门外,黑色碎发不动声色地垂落,于眼睑附近滞留下一片淡色的阴影。屋外分明没有下雨,可他周身却有着潮湿的水汽,仿佛刚从浓雾之中走出。
我与异性的交往少得可怜,再加上脸盲,一时没能想起来在哪里见过他,所以谨慎地问:“请问您是?”
面对我的疑问,他思索片刻,迟缓而茫然地回答:“我是你的恋人。”
“……?”
现在我可以确定我完全不认识这个人!
我拿起手机思考着要不要报警,虽然他确实是个帅哥,可是有臆想症的变态使不得。
但下一刻,手机屏幕亮起,来电提示上赫然印着一串数字与四个大字的备注。
亲亲男友。
我的手机什么时候背着我给我找了个男朋友?!
我机械性地接通电话,来自手机之中些许失真的声音与一门之隔外的声音重叠响起,莫名让我感到一丝恍惚。
“我是你的恋人,阿萨贝拉斯托。”
他低声开口,宛如蛊惑。
而我还处于震惊之中:我有男友,是个外国人,看外貌可能还是混血。
虽然作为本人的我没有一丝半点的印象,但无数迹象显示我确实有个男友。
——成对的漱口杯和拖鞋,两人份的食材,以及半柜的男式服装。
意识到这一点时,突如其来的眩晕席卷了大脑,我一时无法清晰回忆起这些东西是否之前就存在于这里。
而在脑海中冒出另一个问题:同居之人为什么需要我来替他打开大门这个诡异的违和之处时,他已经若无其事地走向大厅,在桌子上拿起另一串钥匙。
“抱歉吵醒了你,我把钥匙忘在家里了。”他开口的时机恰到好处,仿佛知晓我将要问出的话。
社交软件上的各类痕迹表明,我与恋人十分恩爱,尽管我们并没有留下任何照片和记录。
无所谓,这是无关紧要的小事。至于我为什么毫无印象,一定是因为最近加班太多而导致的精神问题,我们打工人就这样。
虽然朋友总说我吃的太多想得太少,但我觉得想得太多也不全然是好事,就比如现在这种情况。
今天我去医院做了全套检查,结果显示除了精神疲劳与轻微低血糖以外毫无问题,只收获一个早睡早起健康饮食的建议。
我很健康。
确实健康,仔细一想,这些奇怪的幻觉并未真正影响到我的生活,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唯一的问题是我的恋人。
对于这位天降恋人,我并没有什么不满。毕竟他温柔体贴还长得帅,完美符合我的要求,就是有一点令我无法忽视。
——他不是人类。
虽然他努力想表现得像个人类,但……
“亲爱的,人类是不会有断掉之后还能再长回来的手臂的。”
看着面目全非宛如凶案片场的厨房,我犹豫片刻后认真地对他说。
我是想要吃红烧肉没错,可是谁做红烧肉会用胳膊……不对!谁做红烧肉会用自己的肉啊!
我真的在短短五天内成长了很多,至少没有在看见墙壁和地板上飞溅的血与案板上阿萨的半截胳膊时尖叫出声。
阿萨眼神中带着三分茫然与七分无辜,他看了看已经再生至完好无缺的手臂,思索了片刻,同样认真地回答我:“唔……下次我努力试试让它不要再长回来。”
你清醒一点,问题根本不在那里!
意识到他的思维可能与人类完全不一样后,我放弃了同他辩论的打算,直截了当地按住他的肩膀冷酷命令道:“总而言之,快把厨房打扫干净,以后你禁止再踏入这里。”
最终我拿着手机点起了外卖,经过这出插曲后,我对肉食暂时失去兴趣,只点了一堆素菜。阿萨并不挑食,不过我觉得他可能压根没有进食的需求,但他还是选择和我一起用餐。
收拾完厨房后,阿萨坐在我对面,神色淡淡。大部分时候他都是一副对外界完全没有任何兴趣的冷淡模样,偶尔又显得懵懂而无知。他似乎在努力学习如何扮演一个正常人类,但总破绽百出。
“对不起,我只是想为你做点什么。”他突然开口,语气毫无起伏,并没有半点真情实感的愧疚,好像只是单纯认为自己应该道歉。
我反应过来他还在想红烧肉的事情。虽然方式不太对,但他的确在努力完成我提出的要求,我一时间觉得有些感动。
哎,不是人类又怎么样,反正这年头像个人的男人也不多了。
我放轻语调露出安抚性的笑:“没关系,你的心意我已经收到了,每个人都会有擅长和不擅长的事情。”呃,虽然他不是人。
阿萨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开始学着我的样子吃饭。
我觉得他应该是想学的……但显然没能理解人类为什么需要筷子。
他盯着桌上的餐具看了两眼,最后选择双手托起饭盒,直截了当地张开嘴。
理智本能的保护机制令我没能看清他将饭盒整个塞进嘴里的画面,等我回过神时,他正拿着筷子打算将它也一起塞进去。
我手忙脚乱地打断了他,倒不是担心他会吃坏肚子,只是这惊悚的场面对我来说还为时尚早。
为了维护岌岌可危的理智,我决定努力教会阿萨如何做一个正常人类。
说来奇怪,自许愿那天之后我没能在任何地方找到关于那颗红色流星的消息,就好像它从未出现过。
拉上窗帘前,我最后看了一眼广袤辽阔的夜空。城市的夜晚很难看见星星,可我依稀记得那天晚上天幕中有着璀璨绚烂的星河。
不过这种事情也无关紧要。
乐观积极是我的优点,我很快将这些事情抛之脑后,安详地躺进被窝。
很好,今天也是如此平凡祥和的一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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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不可视的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