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的日程被清空,简舒不再急着奔赴任何地方。她像个真正的游荡者,沿着古老的运河散步,在街角不起眼的咖啡馆里消磨整个下午,让意大利南部充沛的阳光慢慢晒暖从首尔带来的、浸入骨髓的寒意。
几天后,她偶然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巷子尽头是一栋有着斑驳外墙的老建筑,门口悬挂着一块小小的、不起眼的金属牌——是一间画廊。
推开沉重的木门,室内光线幽暗,与外面的阳光灿烂形成鲜明对比。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松节油和旧木头的气味。画廊不大,陈列着一些颇具实验性的现代画作,色彩强烈,笔触狂放。简舒慢慢走着,目光掠过那些抽象的形状和冲突的色块,直到她走到最里面一个相对独立的展区。
那里只挂着一幅画。
与周围的作品格格不入,那是一幅水墨画。
画的是荷。却不是传统意义上亭亭玉立、出淤泥而不染的娇荷,残破的墨叶低垂,几乎要触碰到暗沉的水面,一根折断的茎秆以一种倔强的姿态斜刺出来,大片的留白,无边寂寥,朦胧的雨雾,仿佛整个天地都笼罩在一片无尽的、潮湿的怅惘里。
画面有一种惊人的、破碎的美,一种拒人千里的孤寂与哀伤,却又带着不容忽视的、强大的内在力量。
简舒被深深吸引,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她凑近去看画作下方小小的标签。
作品名,《荷》,画家,Chloe Tan。
Chloe Tan?谭灵风?
这个名字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了记忆的某个角落。
简舒微微蹙眉,在脑海里搜寻。很快,她想起来了——是她那位远房小表舅崔泽的前妻。
表舅崔泽身世并不光彩,是舅公年轻时欠下的风流债,十五六岁才被舅公认回去,这个表舅是很争气的,凭借八面玲珑和惊人头脑,在商界摸爬滚打,最开始就凭崔家那个小工厂杀出一条血路。
那位美丽、清冷,如同月光下幽兰般的女画家。家族聚会时,大人们偶尔会提起,总是带着复杂的叹息。
在很多年前崔泽表舅和谭灵风的婚礼上,那时简舒还是个孩子,但已足够记住那个惊艳的瞬间。
表舅阴郁好看的脸上喜气洋洋,他眯着眼,站在新娘身旁很畅快地笑,新娘谭灵风穿着最简单的白色缎面长裙,没有繁复的头纱,乌发如云,几无配饰,不像沉浸幸福的新娘,更像一阵翩然略过、被暂时挽留的风,美丽得惊人,也疏离得惊人。
她的眼神清澈,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雾,落在喧嚣的宾客身上,又好像哪里都没看。那时小小的简舒就觉得,这位舅妈和周围的一切,包括身边满眼爱意的新郎,都格格不入。
成为灵风舅妈,似乎就意味着一种极致的美和极致的自由,像一阵抓不住的轻烟。她少女时期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谭灵风——活得纯粹、自我、不染尘埃。
她还知道,谭灵风和小表舅崔泽,曾是青梅竹马。
那是怎样的一段光阴?她无从想象,有无数人愿意告诉她那几个人的过往,简舒却保持了有限的好奇心,她只知道结局:他们最终离婚了。如今,崔泽表舅早已有了新的家庭,一儿一女,生活安稳。
此刻,站在这幅充满了孤独力量与残缺美感的画作前,简舒忽然想起了梁柏,想起了自己那场无疾而终、也曾以为刻骨铭心到无法翻篇的感情。
曾经,她也以为她和梁柏是特殊的,是命运缠绕、难以分割的。可如今,看着谭灵风的画,想起崔泽表舅如今平静的生活,她忽然觉得,自己那份执着,在更广阔的人生图景面前,显得如此……寻常。
她知道,谭灵风和小表舅崔泽,是青梅竹马。
而她简舒和梁柏,也是青梅竹马。
这个平行的认知,在此刻,在这幅孤绝的画作前,带着巨大的讽刺和了然的力量,击中了她。
原来,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并非只有她和梁柏如此,这是人间常态。那些曾以为熬不过去的痛楚,终究会被时间冲刷成一段模糊的往事,世间青梅竹马的故事,并非只有她和梁柏这一种模板。崔泽和谭灵风,也是自幼相识,一个用尽全力去爱、一个本身就如同传奇般存在。
那么,她和梁柏呢?他们那段始于青梅竹马、也曾以为刻骨铭心到无法翻篇的感情,最终走向分离,又有什么特别,有什么不可释然的呢?
青梅竹马的情分,并不能为爱情的永恒保驾护航。它或许只是让分离时,多添了几分悠长的回响与不甘罢了。连崔泽表舅那样深刻的人都未能例外,她和梁柏的结局,不过是印证了这人间常态。
那些曾以为熬不过去的痛楚,那些关于“我们本该不同”的执念,在此刻被另一个青梅竹马的故事彻底解构了。它们终究会被时间冲刷,如同婚礼上谭灵风那抹抓不住的背影,风一吹,也就淡了。
她看着画,心底最后一丝因梁柏而起的、基于“我们不一样”而产生的遗憾和波澜,也终于归于一种广阔的、接受了普遍性的平静。一切都释然了。
正当她沉浸在这份豁然开朗的思绪中时,身后传来一个清朗的、带着点不确定的男声,说着在米兰鲜少能听到的中文:
“打扰一下……请问……?”
简舒回过神,转身。
站在她身后的是一个看起来二十左右的年轻男孩,穿着简单的白色卫衣和牛仔裤,高大,身姿挺拔。他有凌厉的剑眉和一双漂亮非常的桃花眼,眼尾微翘,看起来却不轻浮,相反,是一副俊朗阳光的可爱样子,此刻正笑吟吟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