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的初冬,空气里弥漫着咖啡香和某种潮湿的凉意。简舒站在埃马努埃莱二世长廊的拱门下,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从奢侈品店的旋转门内走出——梁柏。
他比记忆中更清瘦了些,穿着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装,侧脸在廊内辉煌的灯火下,依旧带着那种让她心悸的、疏离又温柔的轮廓。
分开多久了?她没细数。时间像被压缩,又像被无限拉长。她以为再见时会兵荒马乱,会委屈,会质问。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她发现自己异常冷静,冷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她走上前,高跟鞋敲击着大理石地面,发出清晰而坚定的回响,径直停在他面前。
梁柏看到她,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讶异,随即化为一种复杂的、深沉的情绪,但很快被他压下,只余下温和的礼貌:“小……简舒?好久不见。”
他们坐在一家路边咖啡馆,两人都沉默着,一只雪白的流浪猫过来蹭了蹭简舒的小腿,简舒摸了一把猫儿柔软的脑袋,霎时间回忆涌上心头,那时候他们还没真正在一起,可怜地守着薄如蝉翼的界限,将彼此划分在好朋友的安全区域,却清楚知道有些东西并不一样。
简舒还记得,那天伦敦的雨季难得放晴,阳光透过公寓的窗户,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斑。她盘腿坐在地毯上,正低头翻着一本摄影集,梁柏则倚在窗边,手里拿着一本乐谱,目光却落在她身上。
空气里有种柔软的静谧,只有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
不知怎么,话题转到了宠物。梁柏随口提起,语气带着点无奈的抱怨:“我对猫毛过敏,还挺严重的。”
简舒正看到一幅猫咪的可爱特写,头也没抬,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点惋惜的娇嗔脱口而出:“啊……那我们以后不能养猫啦——”
话音落下的瞬间,翻动书页的手指猛地顿住。
“我们”。
“以后”。
这两个词像两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心里激起了巨大的涟漪。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颊“唰”地一下染上了绯红,连耳根都烫得厉害。她慌忙低下头,假装被书页上的内容深深吸引,心脏却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窗边的梁柏显然也听到了。
他握着乐谱的手指微微收紧,唇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一个极其温柔的弧度。他看着那个几乎要把自己埋进书里的、连发丝都透着羞窘的背影,眼底漾开的笑意比窗外的阳光还要明亮。
他轻轻咳了一声,试图掩饰语气里同样藏不住的欣喜,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可爱到的调侃:
“嗯……这么快就开始规划以后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通红的耳尖上,语气里的笑意更深了些:
“小舒,你这算不算是……表白?”
简舒被他这话点破,更是羞得无地自容,把脸埋得更低,闷闷的声音从书页后传来:“……我、我随便说说的!”
梁柏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清朗悦耳,像风吹过琴弦。他没有再继续逗她,怕这只已经害羞到快要冒烟的小猫会彻底炸毛。
阳光暖暖地照着,空气里仿佛都弥漫开蜂蜜般甜腻的气息。那句关于“以后”的、带着小小遗憾的感叹,成了那个午后最动听、也最可爱的插曲。
米兰的阳光,带着一种与伦敦截然不同的、慵懒而透明的质感,洒在简舒放在膝头、微微交握的手上。她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泛白,但她的背脊挺得笔直,脸上看不出长途飞行的疲惫,只有一种近乎凛冽的平静。
“跟我回去,梁柏。”简舒开门见山,声音平静,没有一丝颤抖。她仰头看着他,清晰,坚定,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我还爱你。我知道,你也还爱我。”
她不是询问,是陈述。是历经岁月沉淀、剥开所有迷雾后,看到的**真相。
“你给过我的那些爱,那么多,那么好……”她想起冬日他脖颈的温暖,想起他们的过去,想起他毫无条件的包容,“我不能……我不能就这样算了。我要回报给你。我们之间,不该就这样结束。”
她把这些年积攒的力气、成长后的笃定,都押在了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他引导、需要他捂热双手的女孩,她可以勇敢地、清晰地表达她的爱,她的不舍,她的“要”。
这份笃定里,或许还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源自过往的侥幸——他们青梅竹马,他们毕竟在首尔复合过。在那段短暂的回暖期里,他们曾试图对抗全世界的阻力,笨拙地重新学习靠近彼此。她以为,经历过那次失败的挣扎,他们理应更有经验,更懂得如何握紧对方的手。
梁柏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看着她,目光像秋天的潭水,深邃,平静,映着她此刻有些激动却无比认真的脸庞。
然后,他笑了。
不是嘲讽的笑,不是无奈的笑,而是一种……带着无尽怜惜、仿佛穿透了时光的、了然而温和的笑。
他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而清晰,像大提琴的尾音,敲在空气里,也敲在简舒紧绷的心上:
“小舒,”他叫着只有他才会叫的昵称,“我很久以前就说过的。”
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温润的玉石,落在她心上,不重,却带着无法撼动的力量:
“我爱你,从来不是为了让你付出同样的爱。”
他的目光温柔地笼罩着她,里面有欣赏,有欣慰,也有一种她此刻无法完全理解的、更深邃的东西。
“是为了让你学会爱自己。”
一句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她心中那把锈蚀已久的锁。
所有的坚持,所有“要回报”的执念,在这一刻,被他轻描淡写地、却又无比彻底地瓦解了。
她以为的勇敢,她以为的成长,她以为的“回报”,在他这句最初的、也是最终的爱之箴言面前,显得如此……不得要领。
他一直给的,是一份让她学会自我滋养的爱。而她,却还在执着于“等价交换”的孩童游戏。
他不需要她的回报。
他或许依然爱她,以一种超越了占有和厮守的方式。
但他更希望的,是她能真正地、好好地,爱她自己。
“小舒,”他放下杯子,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我们之间,连告别都早已在眼泪里完成了。”
简舒永远记得在首尔的那个雨夜,以及后来在医院惨白的灯光下,医生低头为他手臂缝合时,那漫长而触目惊心的十七针。
她没有看清他的伤口,只看到他把脸埋在未受伤的那只手臂里,宽阔的肩膀微微颤动。然后,她听到了压抑的、破碎的呜咽。那不是痛哭,是情绪堤坝彻底崩塌后,无法控制的洪流。那一刻,她所有的委屈、愤怒、不甘,都被他从未展现过的脆弱冲刷得七零八落。
她也开始流泪,无声地,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他们之间,隔着消毒水的气味和无法弥合的伤痛,连争吵的力气都已耗尽。
那次复合,像一场试图在废墟上重建海市蜃楼的徒劳努力,最终只是将过去的伤口撕扯得更大、更鲜血淋漓。他们的分手,安静而绝望,仿佛早已注定。
原来,那一次,就已经是回光返照。是她不肯承认的,最后的告别式。
梁柏看着她眼中光芒的明灭,看着她挺直的背脊微微松弛下来,他知道她听懂了。他端起已经微凉的咖啡,轻轻啜了一口,动作优雅依旧。
“小舒,”他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让她陌生的、却无比真实的坦诚,“我确实思念你,也爱你。”
这句话让简舒的心猛地一跳,像垂死之人听到了一丝微弱的脉搏。
但他接下来的话,却将那丝微弱的希望也彻底掐灭。
“在某些时刻,看到与你相关的旧物,或者闻到类似你身上曾经有过的气息时,我会想起你。想起很久以前,我们的过去。”他的目光掠过她,似乎透过她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带着一丝纯粹的怀念,但很快又聚焦回当下,清晰而冷静。
“但也仅止于思念了。”他放下咖啡杯,杯底与托盘发出清脆的轻响,像是一个决断的句点。“我为我们最终分开,感到……庆幸。”
此刻,在米兰的阳光下的简舒,忽然全明白了。
他不需要她的回报,不仅仅是因为他那份超越占有的爱,更是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即使回去,即使再次尝试,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名为“现实”的鸿沟,依旧存在,甚至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更加宽阔和深邃。
他选择了另一条路,一条或许能让他喘息的路。
他最终极的愿望,从未改变,他期望她能真正地、好好地,爱她自己。而他知道,留在她身边,或者再次将她拖入那看不到希望的挣扎里,都无法实现这个愿望。
简舒僵在原地,看着他温和却如同冰壁般无法靠近的笑容。
梁柏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词句,最终找到了最准确的表达:“我依然会思念你,那个存在于我记忆中的你。但我更为你的离去,为我们最终没有捆绑在一起,感到庆幸。”
“小舒,我希望你幸福。”
这是一种超越了怨恨与眷恋的,更为复杂、也更为彻底的情感状态。它承认过去的美好与伤痛,却不再被其束缚;它保有记忆的温存,却坚决地背对未来。
然后,他微微颔首,像一个完美的告别,转身,步履从容地走出了咖啡馆,融入了米兰街头阳光灿烂、人流如织的背景之中。
简舒没有追。
她忽然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是干的。
没有眼泪。
她只是呆呆地坐着。一种巨大的、空茫的平静,漫过她的心脏。
原来,学会爱自己,也包括……终于承认,有些爱情,注定无法在现实的土壤里存活。无论重复多少次,结局早已写好。
他最终,还是用他的方式,为她上了最后一课。
她拿起自己的包,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地,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走入米兰陌生而繁华的街道。
阳光刺眼。
这一次,是真的再见了。连同首尔那段狼狈而短暂的时光,一起彻底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