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安全屋的书房里只亮着一盏台灯,昏黄的光晕将两人笼罩其中。
汉斯·兰达靠在扶手椅上,似乎是疲惫了,闭着眼睛小憩。那本他之前翻阅的文件还摊在膝头,台灯的光线柔和了他脸上平日锐利的线条。
奥德莉就坐在他对面的矮凳上,手里拿着一本书,目光却久久地落在他的脸上。
就是这张脸。这张属于“犹太猎人”的脸,曾让她在无数个夜晚因恐惧和仇恨而颤抖。是这张脸的主人,毁了她的一切,将她拖入这无边的地狱。
可也是这张脸,在午后的阳光下教她辨认歌德的诗歌,在她假装睡着时为她轻轻盖上毛毯,用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专注眼神告诉她,她是“独一无二”的收藏品。他既是摧毁她的风暴,也是在这片废墟上,唯一与她紧密相依、分享着扭曲呼吸的存在。
雷恩中尉的计划在她脑海中回响。下一次,可能就是具体的行动指令了。也许是一颗不知从何而来的子弹,也许是一次精心策划的爆炸……她将作为内应,亲眼见证,甚至亲手促成他的死亡。
她要眼睁睁看着他被刺杀吗?
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而尖锐地刺入她的心脏,带来阵猝不及防的抽痛。
恨意依旧在那里,像块冰冷的铁,沉甸甸地压在心底。她渴望复仇,渴望看到他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可是……“代价”这个词,此刻却显得如此空洞。当他真的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当她再也看不到这双金褐色眼睛里闪烁的、令人不安的智慧和那种独独投射在她身上的、复杂难辨的目光时,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她突然感到巨大的茫然。杀了他之后呢?她的仇恨将归于何处?她的人生又将指向哪里?失去了这个既是仇人又是“塑造者”的坐标,她奥德莉·凯普莱特,还剩下什么?
莫名的不忍,如同细微的藤蔓,悄然从心底的裂缝中钻出,缠绕着她的决心。
这是原谅?还是爱情?
她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
就在这时,兰达的眼睫微动,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金褐色的眸子在朦胧的光线下,似乎少了几分平日的锐利,带着刚醒时的慵懒和迷茫。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她身上,仿佛她是他醒来后首个需要确认的坐标。
“还没睡?”
他的声音带着睡意的沙哑,比平日温和得多。
奥德莉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迅速垂下眼睫,掩饰住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将目光重新聚焦在膝头的书页上,仿佛刚才长久的凝视只是一个错觉。
“过会。”
她轻声回答,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
兰达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台灯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那一刻,奥德莉仿佛感觉到,他或许早已洞察了她内心的一切挣扎与动摇。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他在等待。等待她最终的选择。
第二节 “上校”
她捂住脸,靠在兰达膝边。
“怎么了?”
他伸手,顺着她的发丝,摩挲着她年轻的面颊。她的生命力,她的美丽,她的聪慧,吸引了汉斯·兰达。于是他像波塞冬强掳安菲特里忒那样强掳了她,将她困在这方寸之地。
他不后悔。
却又忏悔。
“年轻的脸庞何必哀愁呢。”
她抬起她的下巴,那双让人动容心疼的眸对上他的视线一瞬,又垂下了。
“上校……”
“叫我汉斯。”
“汉斯。”
奥德莉趴在他的膝头,任他拨弄自己的面庞。兰达低头,在她的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奥德莉垂下眼帘去,一副恭顺模样。
“如果有一天,我杀了你……”
奥德莉张了张嘴,下意识吐出了那些话语。兰达把她抱到腿上,借着灯光,那双孤寂的金棕眸子可算有了温度…甚至上可以说染上了致命柔情。
“恨我吧。”
他这么说。
“我知道我干的事会下地狱,我并不意外你的选择,我的孩子。”
他似乎又叹了口气。
“我亲爱的,我的命是你的。”
“别背叛我、离开我就好。你可以憎恶我,可以竭尽全身力量唾弃我,可以再往我肩膀上来一刀……”
他拉起她的手,让它搭在自己的侧脸。他罕见地蹭了蹭她的手掌,像在乞讨爱意。
奥德莉愣住了,她从没见过他这样。
背叛……
她抬起头,在他头上落下一吻。
“我不会的,上校。”
那个词。
“上校”
像一颗骤然落入静湖的冰粒,瞬间冻结了空气中所有伪装的温情。
就在前一秒,她还沉浸在他罕见的、乞求的姿态里,被他那句“我的命是你的”所震动,甚至产生了些扭曲的共鸣。她那句“我不会的”带着几分自己也未能辨明的混沌真心,那个吻,是安抚,是承诺,也是在黑暗泥沼中抓住唯一浮木的本能。
可她偏偏,称呼他为“上校”。
“去睡觉吧,奥德莉。”
他依旧是那副慈父的表情。
奥德莉从他腿上移开,顺了顺自己的头发,转身向门口走去。
汉斯·兰达撑着头,望着她。心绪万千涌上心头。他困不住她了,她是自由的,她聪明,她智慧……
“奥德莉。”
他又忽然叫住她。
“别背叛我,好吗?”
“晚安,上校。”
书房门被轻轻合上。
当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当那熟悉的,混合着少女馨香的气息逐渐散去,汉斯·兰达维持着那个撑着头望向门口的姿势,久久未动。
台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那双金棕色的眼眸里,所有伪装的柔情、审视的锐利,都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洞悉一切的荒凉。
他困不住她了。
不是身体的禁锢,而是心灵的远离。她是自由的,她的思想,她的意志,早已挣脱了他打造的黄金囚笼。她聪明,她智慧,她是他亲手打磨出的、最完美的作品,如今却将这份智慧,用在了与他博弈,甚至可能毁灭他的道路上。
她是墨提斯——那个被宙斯吞入腹中,却最终以智慧形式与宙斯永存的泰坦女神。他无法真正吞噬她、消化她,她已成了他无法摆脱的“骨中骨,肉中肉”,既是他的一部分,也注定将成为他潜在的颠覆者。
一滴泪,毫无征兆地,从他深邃的眼角滑落。没有抽泣,没有表情的变动,只是寂静地、缓慢地滚过他不再年轻的脸庞,留下一条冰凉的痕迹。
这滴泪,不是为了可能到来的死亡,也不是为了求而不得的忠诚。而是为了那份他早已预见,却依旧感到刺痛的……
孤独。
他早已习惯了与世界为敌,习惯了在权力的巅峰独行。但他曾以为,至少这个由他亲手从废墟中拾起,倾注了无数心血的“藏品”,会是他唯一的陪伴,是他黑暗世界里唯一扭曲的星光。
如今,这星光也要熄灭了。
或者说,它从未真正为他点亮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