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克曼先生,抽烟这么凶是会得肺癌死掉的。”
维姬不等看贝克曼反应,扭头就跑。甲板轻飘飘的晃悠很快让她止住脚步,虚弱感再次爬上双腿,哭得太过头,身体像是才反应过来,眼珠干涩刺痛,喉咙沙哑,略略吞咽口水都带着股血腥味。
超于常人的自愈力并不是海母遗族的特征,应当说这是遗族使用能力的一种可能性。海母遗族可以利用母神的力量来治愈自身。维姬无法控制这份力量,玛迪拉的遗志为给予她无微不至的保护。当维姬感到眼球干涩,一股清凉便流经眼球。伤口可以治愈,痛苦却并不会即刻消失,甚至因远超寻常的治愈速度放大身体对痛苦的感知。吞咽口水已经不会痛,但干涩的血腥味仍停留在喉间。
不怪贝克曼怀疑,谁叫她最开始就让本乡发现怪异。
维姬走进厨房,劳烦厨子给她个干净的碗和勺子,她打算喝些奶油汤。
水手们这会儿忙完手上的活计,几大筐切好的蔬菜整齐摆在灶台上。其中一个递碗给她,说午餐时间快要到了,叫她少吃些。
维姬端着碗找了位置,早早在这儿等着总好过人齐的时候独身进来,她可受不了被人盯着。
拉基路来时她还在搅和那碗汤。拉基路问她味道喜不喜欢。维姬没尝出什么特别的,脸上老老实实笑着,说很好吃。拉基路满意了,摸摸维姬的头说中午有新鲜的海产。
耶稣布比其他人早到些,他径直坐到维姬身边,大咧咧问她今年多大。维姬讲今年二十岁。耶稣布说她大概跟他儿子差不多大。显然他压根不记得儿子的年纪,维姬也不记得,她当初看番时没关注草帽一伙的数据。耶稣布讲了一阵自己儿子如何如何,维姬绷着脸配合捧哏。耶稣布表示如果想学枪,他可以帮忙。维姬感激不已,他是继拉基路之后第一个向自己表达善意的人。
莱姆琼斯进餐厅时还在跟本乡说笑,大概是回应耶稣布时视线扫过她,笑容一下子垮了。维姬莫名其妙,算不清楚自己到底哪儿惹到他。本乡倒是打了个招呼,戏谑问要不要给她开点儿润喉糖。
维姬说:“别太甜了,你人真好。”
本乡被好人卡砸了一锤,挑着眉毛坐到维姬对面。
嘎布、斯内克、宾治、猛士达他们是一起来的,餐厅一下子闹哄起来。一群人嗓门大,语速飞快,其中几个还带着怪异的口音。
维姬耳膜胀痛,张着嘴干巴巴往里喂汤,一次只进薄薄的勺底,喝多了她胃胀。实际上她的舌头已经被奶油裹住,腻歪得厉害。但耳朵不舒服,她又不能像个傻子只张着嘴。
嘎布坐她身边,跟斯内克说到感兴趣的,笑声炸雷似的。维姬冷不丁浑身激灵。嘎布的笑声卡住,本乡幽幽道:“我就说她能把自己吓死。”
嘎布挠挠头,粗犷的脸紧巴巴拧在一起,大嘴张张合合。维姬仰头看见他不算整齐但非常尖利的牙,她受不了他拿这张骇人的脸做出为难的表情。
“我呛到了。”维姬强调,“我不是被吓到的,我喝汤呛到了。”
嘎布的脸放松了。本乡耸耸肩。
“喝汤呛到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吧。”贝克曼的声音和他的烟先进来,人落后一步。香克斯是最后一个,他伸着懒腰,身上有些酒气。
“呦,小维姬早上好。”
“这是午饭。”嘎布夹着嗓子说。
“早上好,香克斯先生。”
“这是!午饭!”拉基路说,“维姬!你可不要像香克斯这样喝到分不清早中晚。”
拉基路递来一份海鲜咖喱,比她脑袋还大的盘子,比她小臂还高的饭。她本想接过来,好在拉基路没有彻底松手,否则她得把盘子砸到地上。维姬脸颊发烫,她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连盘子都端不起来。
嘎布伸手接过盘子,维姬道了声谢,嘎布又开始挠头。
一个挺好的人。
维姬在心底发了第二张好人卡。她举着勺子开始和海鲜饭对峙,最后放下勺子,试图找个小点儿的盘子分出自己要吃的。她没法想象谁会吃自己吃剩的,还不如先分出来,还算给人家节省口粮。
拉基路不停絮叨“维姬你就是吃太少才会这么虚弱”。维姬好脾气地笑笑,低声说自己真的吃不下太多。倒不是为了保持身材,现代人羸弱的身体不能完全消化这个世界的食物。曾经生活优越,多的是厨子绞尽脑汁鼓捣精细小巧的食物填补她的贪食。她可以装模做样以“给下仆讨好的机会”为幌子,踩着肠胃不会罢工的底线每样都尝一些,剩下的打赏给下人。
每次做这事,维姬总会出现生长在红旗下根正苗红的朴实小白菜遭受邪恶帝国侵蚀的不安定感。
贪食是贵族耻辱之一,如果她还要继续享受眼下的地位,嘴巴就只能有讲话一个用处。于是她讲话从来像吹泡泡一样轻飘飘的没什么意义,讲过去就忘掉。她一贯贪图享受,嘴巴空着,其他地方就要叫奢靡占满。自己不能吃,就叫身材矮小瘦削的拉基路吃。那段时间穿金带银的拉基路被她照顾得胖了两圈。她对这个下等人的偏爱成为贵族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调笑要再多送她几个像马克那样白皙瘦弱的男孩。
觊觎未成年小男孩对贵族来说可不如贪迷美食罪孽深重。
米饭煮得偏硬,维姬嚼得费劲。咖喱很辣,胃里好像在烧火。拉基路不停夹菜,虾子蟹子贝类一层层堆在她的盘子上。维姬不想拂他面子,但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带壳的东西。面前的玩儿意长得和现代的海鲜不一样。
红旗下长大的根正苗红朴实小白菜在这一刻由衷怀念曾经奢靡享受的生活。
当贵族时,吃饭从没见过海鲜带着壳上桌。
维姬说:“我不会剥壳。”
很坦然,坦然得有些破罐子破摔了。
餐桌甚至安静了一瞬。
拉基路很好心地咳嗽了声,挠了挠脑袋找补说:“你不会这些还挺正常的。”
维姬差点儿笑出声。
贝克曼把盘子端过去,很快白嫩嫩的肉放回维姬面前。
“享用吧,尊贵的小姐。”
贝克曼皮笑肉不笑夹起嗓子,等着小孩跳脚。
维姬伸筷子拨了拨那盘海鲜,挺真诚地抬头看向贝克曼。
“您真绅士!”
维姬捡了块虾肉,肉质紧实,没用其他调味,吃得就是一口鲜。
真是好人啊,贝克曼!
维姬脸颊发痒,挠了挠,摸到一片小疙瘩。维姬吓了一跳,刚想说什么,喉咙也痒起来,肺部突然被一双手紧紧攥住,气道堵塞。维姬张大嘴试图呼吸却无济于事,她立即起身,身体踉跄被椅子绊倒。离她最近的耶稣布抓住她的胳膊打算扶她、她推不开,身体轻飘飘的,所有压力都堆在脑袋上,头几乎要爆炸。眼球鼓着,奋力用另一只手扣嗓子。
等她把刚刚吃进去的全吐出来,终于获得一缕空气。过敏反应仍没有停止,玛迪拉的力量开始运作。维姬的身体分成两半,时间在感官上拉长。耳朵嗡鸣,视线模糊,胸腔火辣辣发紧。食物的腐臭味黏在身上,浑身都在瘙痒。维姬怕自己什么都不想会直接晕厥,于是她抽出一点儿闲心在脑子里对打断这帮海贼用餐表示歉意。
维姬好像漂浮在海中,周遭漆黑。她想到昨夜那场暴风雨,天空和大海凝结在一起,漫无边际的黑暗。她并未感到恐惧,周身暖洋洋的,诡异的氛围使她恍惚自己回溯为胎儿,回到母亲的温暖的子宫。
黑暗忽然撕裂,一条巨大的金色缝隙横在中间。光芒缠上维姬的手臂慢慢向上爬。缝隙缓缓裂开,一只金色的眼珠占据整个世界。
没有声响,连心脏的悸动也听不到。不需要语言,母神的意念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强横姿态闯入大脑,这是一种更高维的对话,象征某种考核的开场哨。
“我拒绝。”
维姬想。
她熟练地重复。
“我拒绝。”
沉沉的叹息落到她心尖,后脊倏地立起一层鸡皮疙瘩,身体下坠,无数张面部带有金色纹路的女人挤进视线。每一个女人都燃烧着金色的眼瞳,黑色雾霭缠绕她们的身体。狂风吹袭,雾霭扩散露出层层叠叠的黑色胶状物,如血液般汩汩涌动,上面鼓起无法计数的暗红色肿瘤。刺目的闪光袭向女人,肿瘤裂开,只只水肿胀圆的眼睛齐刷刷转动,密密麻麻的紫黑色腕足遮天蔽日展开反击。
维姬惊醒后发现自己躺在医务室。本乡拿着书坐在对面的床上,听到响声抬头,扶了扶脸上的方框眼镜看过来。
“感觉怎么样?”
“感觉活过来了。”维姬哑着嗓子说。她满身出汗,头发湿哒哒黏在脸上,手脚虚浮,指头无意识痉挛。
“你对虾过敏?”
其实不过敏,维姬从前没有过敏的东西,只是现在这副来自异世界的身体本能对所有东西排异。玛迪拉的力量是强行链接两个世界的枢纽,她让世界接纳维姬这个异数。
“看起来是这样。”
维姬还有些不清明。本乡掀开她的被子,冰凉的听诊器贴到皮肤,维姬抖了抖。
“用力呼吸。”
维姬鼓着嘴使劲吸气。
“行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行,我想睡觉。”
“的确没什么问题。对别人来说是负担,你的话...你现在想喝点儿粥吗?没有海鲜的那种烂乎乎的粥。”
医生能风平浪静地打趣对患者来说的确是件好事。
“可以给我点儿糖吗?如果有的话....”
本乡默了默,扭头离开,没一会儿端着个绿色罐子回来。
“张嘴。”
维姬愣愣盯着他。
“白糖?”
“对。”
“纯白糖?”
“对。”
维姬抿了抿嘴。
“谢谢你,但是就....就...我这会儿好像..就是感觉可能...我怕吃了又要吐。”
本乡说:“这儿没有小孩儿吃的东西。”
维姬捂住脸:“辛苦你跑这一趟。”
“真不来一勺?”
“真的不了。”
“行吧。你没什么事,想睡就睡会儿吧。”
本乡拿着糖罐子离开。
“本乡!”
本乡回头。维姬苍白的小脸陷在乌黑的头发里,像是被蛛网罩住。眼睛圆溜溜的,没聚焦,大抵是还没缓过来。
“你在马拉圣时,是谁?”
本乡咧嘴笑起来。
“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