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下山,同娘亲说好了要帮她晒茶叶。
到茶舍的时候娘亲正在擦拭一个青瓷瓶,我顺手把叠放在门口的水桶收拾了一下,这才跨过门槛。
“娘亲。” 我唤道。
她放下了瓷瓶,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脑门。
“今日做了杏花糕,在厨房,自己拿去。”
“好勒。”
我放下随身的小布包,取出那几支今早刚摘的野兰,正好可以插到青瓷瓶里头。
前些年我外出游历,走过不少地方,江南的杏花烟雨,塞北的长河落日,都见过了,最后兜兜转转回到了这里,游子还是要在母亲身边最安心。
门口突地站了一个人,是一位穿着笔挺西装的老先生,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里拄着一根看起来就很贵的手杖,这些年来古镇的游客也不乏外国人,但是像是这种类型的也比较少见。
“欢迎…”
我开口,娘亲抬手轻触我的手肘打断了我说话。
老绅士微微欠身,姿态相当优雅,他开口,是流利的中文。
“夫人,好久不见。”
她颔首,算是回应。
“罗齐尔先生。”
若非我自幼灵觉敏锐,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感知到娘亲一瞬之间的出神——这个人,或许与我那素未谋面且只存在于道风师叔骂骂咧咧的话语里面的“洋鬼子”爹有关。
查尔斯突然看向了我,那眼神太奇怪了,像是有很多话想说,又像是透过我在看别的什么,他转头对着娘亲说。
“可否,单独谈谈。”
娘亲沉默片刻。
“澄儿,去把庭院的茶叶翻翻。”
这是要支开我了,我点头,转身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娘亲引着那位查尔斯先生走向了茶舍最里间的静室。
我有点恍惚,血脉的另一头究竟是什么样的?
这个问题,在这几十年来,不得解,道风师叔每次提起那人,总是骂得脏,什么十恶不赦,阴沟里的洋畜生,自私自利的蠢货,词汇量丰富得让我叹为观止,虽然,大概,好像,连着我也一并骂进去就是了。
娘亲也极少提及,只说过我的出生,是舅舅用命换来的,每年清明她都会带我去青城后山,在那处舅舅消散的地方静坐片刻,她会跟我说舅舅的故事,说他是个温暖和煦的人,但从我十五岁那年开始她就什么也不说了,道风师叔说她参透了太上忘情,已成大道,不过待我还是一如既往温和出如初。
静室的门,过了许久才打开,老先生走出来的时候是肉眼可见的疲惫,他没有再看我,径直离开了。
娘亲也关了茶舍门,同我说。
“今日宜静修。”
说完人就不见了踪影,应当是回了山巅的洞府。
犹豫再三,我还是寻了查尔斯·罗齐尔身上那点魔力波动,追踪而去,找到了他下榻的酒店。
我敲开门的时候,他指间夹着一支雪茄,烟雾缭绕,侧头示意我进到套房内。
他看着我的表情依旧奇怪,我无法形容那是什么样的表情,大概是悲伤和无奈夹杂在一块儿还有一些欣慰?
我们在沙发上坐着,相对无言良久,他才叹了口气说道。
“你的眼睛,很像他。”
我知道他说的他是谁,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是那个人留在我身上最明显的印记。
他再度说道。
“你真的太年轻了,孩子。”
“血脉致使。”我简言意骇的回答,“并不是源自父亲,而是母亲。”
我看着查尔斯,微微抬了抬下巴,还是问出了那个我十分好奇的问题。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查尔斯没有立刻回答,去撑衣架上的西装内袋中取出一个皮质钱包,打开钱包后又抽出一张有些年头的照片。
接过照片的时候我开始打量上面的内容,这是一张会动的照片。
里面有三个年轻的男女,最左边的是个棕色短发的小子,笑得挺张扬,一只手随意地搭在中间那位少年的肩上。
最右边是个特别漂亮的金发姑娘,她微微侧着头目光也落在正中央的少年身上。
而画面的绝对焦点,无疑是正中央那个浅金色长发的少年。
他微微扬着下巴,指尖夹着一只不断扑扇着翅膀的金色小球,眼神斜睨着前方。
查尔斯开口,他指了指照片上那个棕色短发的年轻人。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是我。”
然后他的指尖缓缓移向中间那个浅金色长发的少年,声音低沉了些。
“这个…就是你的父亲,卢修斯·马尔福。”
他的手指没有停顿,又移向那个明媚骄傲的女孩。
“而她…是纳西莎·布莱克。他后来的妻子。”
我静静听着,心里并无多少波澜。
这简单的介绍背后,显然有一段复杂的爱恨纠葛,是属于他们那个时代的故事。
于我而言,那个被称为我父亲的人,并未参与我人生的任何篇章,我们之间隔着五十年的时光。
此刻站在这里,更多的,或许只是对血脉源头一种本能的好奇罢了。
"那是七年级刚赢下魁地奇杯的下午。"
他指了指那个金色小球。
"他抓到了这个,他赢了。"
我看着照片里那个傲慢少年,但确实很难将他与道风师叔口中那个"阴沟里的洋畜生"联系起来。
"他那时候一直都是这样吗?"
"一直如此,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他就是学校里面最傲慢的小混蛋。"
查尔斯熄灭了雪茄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惆怅说道。
“一个骄傲…但又十分愚蠢的人。”
“他总觉得自己能掌控一切——魁地奇、学业、人心,一切一切。”
“但有些东西是抓不住的。”
我把照片放在了茶几上,靠在沙发的软垫上。
“那他后来是怎么…”
“骄傲这玩意儿,放在少年人身上是——意气风发,用你们中国话来说是这么说的吧,但是放在成年人身上就成了致命弱点。”
查尔斯苦笑。
“他太执着守住他想要的一切,为了那份骄傲,他做了很多错误的选择——包括伤害你的母亲。”
“那他还活着么?”
“还在英国,在苏格兰高地的荒原中,当一个囚徒,为曾经赎罪。”
我再度看了一眼桌面上那种照片,即使知道了那个人的故事,但仍旧陌生。
赎罪。多么悲哀的两个字。
查尔斯从酒柜取出两个杯子。
“要来一杯吗?他最喜欢的一款酒,也许你也喜欢?”
“抱歉…我不饮酒。”我摇头,随即再度问道。
“他是否知道我的存在?”
“不——我们所有人都不知道,你的母亲把你保护得很好。”
看着他往杯子里倒入琥珀色的液体,他一边说。
“他生病了,很重的病,在等死而已,你想见他吗。”
“不必了。”我答。“他对于我来说,更像是一个故事里面的人物。”
“这样很好,你的母亲把你教得也…很好。”查尔斯欣慰的说。
起身告辞时,他把那张照片塞进我手里。
"留着吧。这不是为了让你记住他,而是为了让你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我无法针对几十年前故事发表言论,仅能从边角摸索出的这些信息,查尔斯·罗齐尔对那个人的点评,客观,但也带有朋友之间主观的偏心,并不是成为囚徒后,之前的就可以一笔勾销,至少现在我知道了那个人不是绝对意义上的坏人,但不代表他不可恨,他的选择是因,最终结出了这样的果。
回到茶舍时,娘亲端着篾篓。
她看见我,什么也没问,只是说。
"杏花糕还留着。"
我走过去,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照片放在石桌上。娘亲的目光在照片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
"我去见罗齐尔先生了。"我说。
她嗯了一声,将茶叶铺开来。
"他给了我这张照片。"
"随你处置。"
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也明白了道风师叔说的太上忘情是什么意思。
不是无情,而是不再被情所困。
第二天清晨,我带着照片去了青城后山。在舅舅消散的那片空地上,我挖了一个小坑,将照片放了进去。
有些过往,应该归于尘土。
当我填上最后一抔土时,山风拂过,我转身下山,看见娘亲正在茶舍门口等我。
"今天的茶叶要早点晒。"她笑着说。
那天收到那封来自英国魔法部申请信的时候,我刚从鲁归川,满身风尘。
“孽缘总归要有一个结果。”娘亲的声音很平静。
“好,我们见见他。”我点头。
我选的见面地点,是城南这边的私宅,偶尔会去过去住住。
这一天是惊蛰,我不是很喜欢雨,我和娘亲在亭子里头等着,那边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转头一看,是查尔斯·罗齐尔和另外个中年男人,推着轮椅走过来。
我望着轮椅上那个骨头架子,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他和照片上那个傲慢的少年判若两人,一个骄阳似火,一个暮年残烛。
这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并不是心疼,我很震惊,也有些怜悯他。
他一直死死盯着我,我侧头不再看他,这种感觉有点令人不适,即使他是我的父亲。
他要求和娘亲单独谈谈,我们几个被屏退到了月洞门那边,雨滴砸在身上,我抬起手遮住眼睛,不止讨厌雨了现在。
“那么…你是我的哥哥?” 跟在查尔斯旁边的中年男人突然开口。
我放下遮雨的手,转头看向说话的人。他有一头淡金色的短发,和我有相同颜色的眼睛,眉眼间能看出与轮椅上那人的相似,但气质要温和许多。
"从血缘上来说,是的。"我答,"但我叫白澄。"
他颔首示意。"德拉科·马尔福。"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
"你的眼睛...."
"像他。"我接过话,"很多人都这么说。"
查尔斯站在一旁,沉默的看着我们。
雨声淅沥,气氛有些微妙。
我们陷入沉默。雨越下越大,查尔斯终于开口。
"要不要去那边避避?"
我摇头。
"就在这儿吧。"
德拉科似乎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
最后他只是问。
"你恨他吗?"
"不恨。他对我来说,只是也仅是,一个故事里的人。"
"我恨过他。"德拉科轻声说,"很长一段时间。但后来....当你看着一个人用余生惩罚自己,恨意也会慢慢消磨殆尽。"
"他书房里还有很多东方的东西。茶叶、瓷器什么的,但他从不敢来中国。"
我想起查尔斯说的"赎罪"。或许这就是他赎罪的方式——活在对往事的追悔中。
那边亭子有了动静,我们看过去,他拿着黑乎乎的小棍儿,小棍儿冒出了一条很小很小的蛇,很像娘亲的本体。
“魔法从不骗人。”
查尔斯轻声道。
那股能量纯净洁白,我能感知到的,突然觉得道风师叔骂的是有点脏了。
“我看到了。” 我感慨道。
但娘亲看着那条小蛇,没有回应。
小蛇在她面前悬停了很久,最终消散。
那一刻,我清楚地听见轮椅方向传来一声压抑的哽咽,还有一个逐渐倒下的身影。
两位男士都奔了过去。
我也终于理解那句“赎罪”所带来的重量。
娘亲缓缓转身,对着我轻轻颔首。
会谈结束了。
我和娘亲先行离开,没有再看那边的三个人。
“娘亲,那条蛇…?” 我轻声问。
“守护神咒,映照的是一个人最快乐的记忆。”她说着,伸出手环着我的臂膀。
所以即便经历了这么多,他内心深处最珍贵的,依然是与娘亲相关的时光吧,这份爱,也许是干净的。
“想学魔法吗?澄儿。”
“以后有空会去试试的。”我笑答。
三天后,查尔斯和德拉科再度上门,这次没有过多言语,留下了一个小黑盒子,我打开看了看,是一只素圈戒指,男款。
想了想,还是埋在了庭院里头的银杏树下。
就不告诉娘亲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