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芙】青梅错，愁煞人 第8章 杀父深仇（二）

金轮法王一走，杨过强绷的精神立时松懈，再也无力支撑，濒临极限的身体不堪重负，直直倒塌在地，扬起一片沙尘。

黄土飞灰灌进他的眼睛，杨过体力耗尽，已无力抬手遮挡，但他仍强自睁着眼睛，努力地扭头向一旁望去，却只望见朦胧黄沙。

青衫少女缓步走到杨过身旁，顿了一顿，慢慢弯腰，察看他的脸色，要瞧他伤势如何。

此时夜色已深，相距尺许也已瞧不清楚，她直凑到杨过脸边，但见杨过双目睁大，迷茫失神，面颊潮红，呼吸急促，显是伤得不轻。他嘴唇嗫嚅，似乎想要说些什么，青衫少女侧耳去听，只听得嘶哑哽咽的细弱声音道：“他们……她……！”

青衫少女仰头，望见不远处郭芙与二武均围着黄蓉慰问服侍，无人来理杨过，内心替他难受，心想他受伤极重，若非服用师父秘制灵药，只怕有性命之忧，于是轻声抚慰道：“你放心，他们都没事，唯独你伤得太重。我将你带走医治，你说好不好？”

杨过听到其他人都平安无事，当即呼出胸中最后一口热气，终于放任自己昏迷过去。青衫少女急忙扶起他后腰，半拖半拉的走出石阵，又慢慢走出林外。

杨过的瘦马甚有灵性，认得主人，奔近身来。那少女将杨过扶上马背，却不与他同乘，牵了马缰步行。

杨过一阵清醒，一阵迷糊，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觉得口腔中一阵清馨，透入胸间伤处，说不出的舒服受用，缓缓睁开眼来，不由得一惊，原来自己已睡在一张榻上，身上盖了薄被，要待翻身坐起，突感胸骨剧痛，竟是动弹不得。

转头只见窗边一个青衫少女左手按纸，右手握笔，正自写字。她背面向榻，瞧不见她相貌。再看四周时，见所处之地是间茅屋的斗室，板床木凳，俱皆简陋，四壁萧然，却是一尘不染，清幽绝俗。床边竹几上并列着一张瑶琴，一管玉箫。

他只记得在树林石阵中与金轮法王恶斗受伤，何以到了此处，脑中却尽是茫然一片。思及此处，他心头一震，不由得对那女子冲口而出道：“姊姊，与我一同的人……他们怎样了？”

那少女停笔不写，却不回头，道：“你良心好，不顾自己性命去救别人，他们可都好生生的。”杨过焦心既定，心中又莫名生出一股惆怅，呆呆地环顾四周，却是空空如也，黯然垂头道：“郭伯母于我有养育之恩，她有危难，我自当尽力。”

他摆了摆头，甩掉这股烦闷情绪，又对少女道，“多谢姊姊，你又救了我性命。”原来当日杨过为救陆无双，与耶律齐等人对战李莫愁，途中有位青衣女子突然出手相帮，就是这位姊姊。算下来，杨过已两次为她所救，他用来乔装的人皮面具也是受她惠赠。

少女柔声道：“也说不上救你性命，我恰好路过，见那西藏和尚甚是横蛮，你又受了伤……你有侠义之心，我只不过碰上稍稍出了些力，却又算得什么。”

杨过和她又交谈了几句，得知她和陆无双关系亲密，却又不知如何称呼。少女也不答他，只叫他好好养伤，其他的一律不要胡思乱想。她说话温柔体贴，三分慈和中又带着三分的敬重，令人既安心，又愉悦，几句下来已叫杨过深感宁和。

他出了一会神，觉得胸口隐隐疼痛，当下潜运内功，气转百穴，渐渐的舒畅安适，竟自沉沉睡去。

次日，少女在屋前吹箫，箫声中忽听得远处脚步声响，有人疾奔而来。那少女放下玉箫，走到门口，叫道：“表妹！”一人奔向屋前，气喘吁吁的道：“表姊，那女魔头查到了我的踪迹，正一路寻来，咱们快走！”少女道：“有人受了伤，在这里养伤。”陆无双道：“是谁？”那少女道：“你的救命恩人。”陆无双叫道：“傻蛋！他……他在这里！”说着冲进门来。

杨过又见故人，心道：“原来她们是表姊妹。”只见陆无双喜容满脸，叫道：“傻蛋，傻蛋！你怎么寻到了这里？这次可轮到你受伤啦。”杨过一笑，没有同她再开玩笑，转口问道：“李莫愁怎么又找上你了？”

陆无双只道是无意撞上，声音不禁发颤，仍有后怕之意。

杨过点头，道：“这位姑娘是你表姊？多承她相救，可还没请教姓名。”那少女道：“我……”陆无双突然伸出双手，将那少女脸上的人皮面具拉脱，说道：“那魔头不久就要到来，你还戴这劳什子干甚么？”原来那丑陋面容只是伪装，少女脸色晶莹，也是个很美的姑娘。陆无双道：“她是我表姊程英，桃花岛黄岛主的关门小弟子。”杨过作揖为礼，道：“程姑娘。”程英还礼，道：“杨少侠。”

原来她就是当年李莫愁血洗陆家庄时被黄药师救走的女婴。黄药师见她稚弱无依，便收了她为徒。武功初成时，她禀明师父，北上寻找表妹，和陆无双团聚。日前陆无双独自出外，久久不归。程英记挂起来，出去找寻，却遇上黄蓉摆乱石阵与金轮法王相斗。这项奇门阵法她也跟黄药师学过，虽所知不多，学得却极细到，机缘巧合，将杨过救了回来。

三人商量逃走之事，可杨过重伤还未痊愈，行动不便，二女也不肯弃他而逃。杨过思索片刻，便道不如以逸待劳，他们在这里布上机关，程英从黄药师那里学过一些奇门遁甲之术，正好用上，那赤练仙子未必就能破解。

程英拍手应和，眉宇间却始终萦绕着一股忧愁。其实他们三人心里都清楚，程英小小年纪，所学自然及不上黄蓉，所布阵势想来阻不了李莫愁多久。杨过在石阵时也由黄蓉指点学了几招，可石阵变化万千，饶是杨过聪敏非常，当时也只硬记得十来种，对付李莫愁却是远远不足。这方法说是守株待兔、以逸待劳，胜算却不见得有多大。

杨过心想：“咱们三人拚一死战，是死是活，听天由命便了。”

晚间，程英在屋外布置阵法，陆无双在月光下见表姊的脸色有异，知她实无把握，从怀中取出一册抄本，进屋去递给杨过，道：“傻蛋，这就是我师父的五毒秘传。”杨过见那本书封皮殷红如血，心中微微一凛。陆无双道：“我骗她说，这书给丐帮抢了去，待会我若给她拿住，定然给她搜出。你好生瞧一遍，记熟后就烧毁了罢。”她与杨过说话，从来就没正正经经，此时却也没心情再说笑话了。杨过见她神色凄然，点头接过。

此刻命在旦夕，几人都心事重重，杨过打开那五毒秘传来看了几页，记住了五毒神掌与冰魄银针毒性的解法。杨过抬头望向窗外月光，想起小时候曾经中过冰魄神针之毒，那时他自作自受追着李莫愁而去，还被郭芙出言讥讽。他那时是个宿在破窑洞的小叫化，而郭芙双雕相护，明珠在颈，神气非常。两人第一次见面就不对付，后来杨过更是发誓要她认错偿还，谁知后来竟几次为她出生入死，想来她原是他命中的魔星，叫他恨也不行，怜也不行。

陆无双定定看着杨过的表情，突然道：“傻蛋，你笑甚么？”杨过一怔，心道：“原来我笑了么？”陆无双又轻声问道：“你……你是不是在想你姑姑？”

杨过心中一突，忽然感到茫然慌乱，又想：“她为甚么以为我在想我姑姑？我分明是……”

陆无双仔细观察着杨过的神色，只见他一时欣喜又一时失落，胸腔泛起一阵酸苦，眼底一暗，心道：“你这个傻蛋，你再喜欢她，今天恐怕也只能和我一齐死在李莫愁的手下。你这般想她念她，难不成以为这时她还能从天而降来找你么？”

突然间，杨过表情一顿，猛然睁大眼睛看向门外，身体骤然紧绷，神情一半不可置信一半受宠若惊。陆无双先是慌张，以为是李莫愁来了，再转念一想，若见到李莫愁，杨过绝不是这种表情。她也回头望去，只见月光下朦胧雾色中，影影绰绰浮现出一抹窈窕挺拔的身影，颈上明珠在昏暗夜色中也莹润透亮，一见便知绝非凡品。

杨过只唤了一声“芙……”便不敢再叫，生怕一出声就把眼前的人惊散了。

芙妹怎么会在这里？她是来寻他的么？杨过一颗心砰砰直跳，几乎不敢再想下去。如果这是一个梦，他又……为何会在这般生死关头梦见郭芙？

郭芙当然不是一个梦，而是真真切切的一个大活人。自她知道杨过被青衫女子带走后就有些心神不宁，在回程途中遇上了黄药师，向黄药师陈述此事后，黄药师答应寻找杨过看看情况，郭芙左思右想，还是让黄药师把她也带上了。

她原想眼见到杨过无事她就回来，也算对他舍生相救有个交代。而现在，杨过好好地躺在那儿，尽管看起来不能下床，可面色红润，眉目舒展，可见是受到细心调养了的，床畔一位正值花季的少女靠他靠得极近，两人看起来十分亲密。

显然，这人非但没有被坏人骗走，反而舒心安逸，自有一片温柔乡。

郭大小姐这两天提心吊胆，辗转忧心杨过安危性命，如今看来原是自作多情。郭芙心中油然生出一股羞恼，几乎想扭身就走。陆无双见这两人相互把对方看着，却又不开口，心里古怪非常，冲郭芙道：“你是谁？又是怎么来的？”郭芙满心抽身之念，不愿交代，瞥她一眼，便道：“我这就走了！”说罢毫不留恋，转身便走。

她本已踏出房门，却听到身后砰地一声，似是有东西落地，紧接着便传来杨过痛苦的哼叫。郭芙没忍住回头一看，却见杨过摔倒在地，手捂胸口，神色痛苦，通脸惨白。陆无双惊呼一声，连忙扶起杨过。

郭芙见二人相依相偎，眉头微皱，想了想问道：“你不是已经和龙姑娘私定终身了么？”

杨过不知她现在为何要问这个。当他知道眼前的郭芙不是幻梦而是现实时，巨大的惊喜几乎渗透了他的全身，可郭芙立时就要离开，他下意识就要抢过去拦住她，一时忘了自己还卧病在床。杨过情绪骤然间大起大落，引得胸口一阵绞痛，耳朵里鸣声嗡嗡。

郭芙问得突然，杨过只得答道：“的确是。芙妹，你来这里做甚么？”

郭芙冷哼一声：“我来瞧瞧，某些人过得甚么好日子呢。”

杨过听出她言语间的讽刺，一颗心如同在冰水里滚过一圈，心道：“我为了帮你和郭伯母落下一身伤痛，却得不了你一句安慰。”便也冷道，“不劳郭小姐费心。杨过就是死了，也绝不死在你面前。”

郭芙气急，跺了跺脚，心想自己当真是疯了，居然跑来关心这个讨厌鬼的人身安危。当下提腿便走。

杨过一只手紧紧攥住床柱，几乎将木头材质捏出了五道指痕，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郭芙离开的背影，嘴唇微微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忽然间，庭院内传来打斗之声，杨过登时面如死灰，抓住陆无双的胳膊，双目充血，声音中竟有一丝恐惧：“李莫愁来了，她才刚出去……快！快去救她！”

陆无双神色复杂，迟迟不动。杨过咬着牙，竟要将自己强撑起来。陆无双伸出手阻止他：“我去。”又塞给杨过半张手帕，“若那女魔头要杀你，你就将这个给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