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让我们的行程不显得过于突兀,我和杏寿郎在附近的旅馆住下后,去附近的热门景点游览了两天。
第一天——也就是我们来的那天,并没有什么异样。
白天的小镇安宁祥和,人们平静地生活。外界的变化似乎没有被风吹进此处,城市改变的进程再怎么喧嚣,终究只是隔绝在外的热闹。
居住在这里的人还保留着世纪初的生活节奏,缓慢得像是明日赴死也可安然以待的人。
他们不好奇、不追求,也不寻找改变,僵持得如同一汪死水。扔一块再大的石头下去,也会沉默无声地被吞没进湖底。
我和杏寿郎牵着手走过街角,我拿着相机拍摄周围的景色。路过的行人大多会向我们投来一个奇怪的注视,但这奇怪也只止步于此,绝不会再进一步。
“好奇怪。”我这么说着,翻看拍摄的相片。
杏寿郎坐在我对面,他正看着一份报纸,报纸上写的新闻都是些无趣的时事,用平淡的话语修饰着局势的稳定。
我们特意去了神社参观,其间香火鼎盛,并不衰败,时而有人结伴前来。由此可见,在此处,除了万世极乐教,别的宗教也处于正常发展的进程中,并没有因此而被遏制。
“他们有意在收敛行踪。”杏寿郎这么说。
我们居住的旅馆距离万事极乐教的寺庙不远,位于二楼的卧室推开窗就能看见寺庙的屋顶,青黑的瓦片正沐浴在阳光下,偶尔有几只小鸟扑腾着翅膀落在屋脊。
无论如何,在寺庙中生活,僧侣总是要有日常消耗的。但万世极乐教的僧侣们对于自己的行踪很小心,他们会在天微微亮的时候,踩着还未散去的夜色踏上街头,采买完毕后便立刻返回寺庙中。
天亮之后,寺院的大门敞开,但几乎见不到任何僧侣随意外出。
一天内会有零零星星几个女性教徒前来参拜,进入之后总要约莫一个小时她们才会离开。
“真的会是鬼吗?”我眺望着寺院内显露的场地。
或许是因为这两天并没有大型集会,万世极乐教的寺庙看起来略显冷清,也就更没有机会见到那位教祖……他真的存在吗?又或者,他真的是人吗?
当这位教祖可能是鬼的念头出现后,我便再也无法摆脱这个猜想。
尤其这座小镇沉郁古典的气氛,在这种环境内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宗教更能长久地存在。
但鬼总是要吃人的不是吗?
如果那位教祖是鬼,他以教徒为食的话,教徒的人数就会削减,为了保持规模必须经常招收新的信众。但小镇人员有限,这个至多只有近万人的小镇上,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乡大多眼熟,失踪任何一个都会显得格外明显。
还是他会对外寻找食物?就像那次我被传教一样。
可……已经拥有豢养的食物,还有外出觅食的必要吗?
我怀揣着这样的想法,和杏寿郎绕着小镇到处游览,直到天已擦黑,我们已经走到较偏远的方位,才准备返回旅馆。
但杏寿郎的动作忽然凝滞,它神情严肃地看向身后,手已经下意识握住藏在羽织之下的刀柄:“有鬼。”
经过一天的平静而舒缓下来的神经因为这两个字重新绷紧,鬼的气息出现得太过突然,简直让人所料未及。
杏寿郎二话不说地抱起我,步伐轻快地循着气息追去。他的速度很快,而我落在他臂弯的重量仿佛轻得不存在,如同揽着一张纸,轻飘飘的。当我的头发被风吹向身后,杏寿郎动了动手臂,把我往怀里又紧了些。
鬼的气息出现在荒僻的一处山脚。
我们到得很及时,面色灰紫的鬼只来得及流出一地口水,就被杏寿郎的日轮刀干脆利落地斩下头颅,甚至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弱得有些太让人不可置信了。
我去扶起摔倒在地无助哭泣的女人。当我触碰到那劣质的麻布衣料下的身躯时才惊觉这个女人有多瘦削,骨头架子上勉强挂了层肉,营养不良的特征在她周身处处体现,但她毫无疑问有一张姣好的容颜。这种强烈的割裂感不知为何在那个瞬间让我想起花街……我想起那个会对兄长哭号却能杀人不眨眼的堕姬。
“你没事吧?”
她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正浑身打着颤,双腿用不上力,哪怕借着我的手臂也不能利落地站起来。我只好跪坐下扶住她,让她坐得稍微舒服些。
鬼的尸体没有立刻消失,此时已经入夜,昏暗笼罩着四野。这个可怜的女人独自居住在村落一角,在这座陈旧的小镇上自然存在着这种似乎隔绝在时间流逝之外的区域。你可能想不到它的存在,只有在你踏进的时候才会发现——天啊!这世界上竟然还有这种地方!
“那是什么?”女人抖着嗓子看着杏寿郎蹲下身检查了下那具尸体,她僵直着一动不敢动,不敢看我,目光只垂落在鬼已经停止咕噜咕噜滚动的头颅上。
“已经没事了,”我低下身半拢住她的肩头,轻声安慰她,“不用担心。”她猛地颤了下,目光触电般迅疾地闪过我的脸,我想她都来不及看清我的眼睛是什么颜色,就已经再次游移到鬼的身体上。
被日轮刀斩首的鬼已经开始消散,从伤口处缓慢地化作飞尘,在夜风中逐渐被吹散。
“那是妖怪吗?”她忽然无比急切地抓住我的衣袖,脸色苍白得像一抔雪,又必须要得到一个答案,如同被悬挂在悬崖之上,而吊紧她双手的绳索已经被磨损得快断了。焦急的情绪在很短暂的几秒钟内发挥成恐惧,我几乎能听见她沉默时牙齿打颤的声音,她力气大得可怕,瘦骨嶙峋的身躯里猛地爆发出巨大的力量,五指从我的衣袖转移到我的手腕,死命地握住。
好像我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溺水时那根救命的浮木。
“是鬼吗?”她惊疑不定,将握成拳的另一只手抵在双唇,这时我才发现她手中一直握着一个吊坠,“还是……神……”
“什么?”我没能听清那句话。
但在我再想问个清楚时,她突然一把挣脱我,将我推到一边,疯了似的跑向那个鬼,泪水涌了出来:“不——请带我走!教祖大人!”
她摔倒在地,努力向前伸出的手指只来得及触碰到最后那点灰烬。
我脑中如遭重击般轰隆一声巨响,声音的余韵拖得极长,而我的思维一片空白。
——教祖大人?
有关于万事极乐教的一切复又浮现在我脑海中。
杏寿郎向她走近了几步,审视般注视着她。
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女性,脆弱不堪,艰难地维持着生机。
因为杏寿郎的靠近,她的危机感终于上线,挣扎着爬起来往后退了些许,神情警惕地看着他:“你是谁!为什么……为什么?”当她的目光落到杏寿郎还未收起的日轮刀上时,月色流淌在刀尖闪烁的寒光是锋利的,她剧烈地颤抖着,既像是单薄地置身在寒凉的严冬,又像是失血过多将要死去般虚弱,让人觉得似乎马上就要死了,只是被什么残念吊住生机。
“你……你杀了神……不不、不……”她的眼泪又掉下来,却不是哭泣,只是一种无意识的应激反应,“你是……你……教祖大人会……不、原谅我,教祖大人……”
她语无伦次地摇着头,精神状态快要崩溃了。
也就在此时,我才看见因为摔倒而掉落在地的那个吊坠,那是一枚御守,靛蓝色的布料看着已经有些陈旧,因为长久地被捏在手中摩挲而略微泛出光泽。
我上前捡起那枚御守,布料上果不其然绣着万世极乐。
这儿让我感觉到危险,我情不自禁地靠近杏寿郎,只有这样才削减我心中盘旋的不安。
我悄悄将御守展示给杏寿郎看,他的神情严肃了些,但只是摇摇头没有说话。
“别担心……别怕好吗?那只是一个恶鬼,是妖邪而已……”我小心翼翼地蹲下身看着她,尽可能在保证她安全感的情况下靠近,再将那枚御守递给她。
“这是你的吗?”我将御守递近了些,她的紧张在看到那枚御守后得到平复,但情绪依然溃败,不容我接近更多。
“别担心,你忘了教祖大人说过的话吗?”我压低嗓音,让自己听起来尽可能值得信服。
女人紧紧盯着我的双眼。
“我们的教义,你还记得吗?是抱着沉稳的态度去开心地过生活。”真没想到我也会有这么一天,兼职替这种莫名其妙的宗教传教,“让人难受或是痛苦的事,就没必要勉强自己去做。这是教祖大人对我们的教导。”
“还记得吗?”保持稳定的发问以让她冷静思考。这未必有效,但她对于万世极乐教显然有些痴狂,这个话题就会显得很有用。
她也果然冷静了些,“是。”用力点着头,她抹去眼泪,“教祖大人的教导。”
“给,”我又将御守递近了些,“拿好……教祖大人与我们同在。”
这下,她才缓缓接过那枚御守,紧紧地握在手中。
我感到心惊不已。
思维的掌控是看不见也无法轻易挣脱的枷锁。一旦被这种东西套上,就很难摆脱。宗教在很多时候带给底层人民的并不是希望,而是更深的痛苦。让他们信仰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并不能有效地助力他们爬起来奔向更好的生活,只会让身陷的滩涂更加泥泞。
杏寿郎当然不认同我和她的对话,但他并没有开口说些什么。他其实有着比任何人都要敏感的感官,能够轻易洞察人们的心理,因此知道在当下,我们所能做的仅有如此。
将她送回房屋内,看着油灯亮起,昏暗的火光在略微漏风的屋子里跳跃,扑闪扑闪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女人有些局促地想要邀请我们坐下,但这住所说得上家徒四壁,她拘谨地捏住衣角。杏寿郎同我对视一眼,便礼貌地开口告辞。
她已经冷静许久,理智回笼,但思考能力没有让她摆脱教义,万世极乐教像一种深入骨髓的毒,让她一开口就要和神明同在。
不知为何,我感到沉闷不已,胸口沉甸甸地压着。
杏寿郎带着我在周围又巡视了一圈,确认没有别的鬼的踪迹,才放下心离开。
回去的路上,杏寿郎看我闷闷不言,便知道我还在想着方才的事。他牵着我的手,晃了晃,轻声问道:“还好吗?”
我没说话。
杏寿郎忽然朝我蹲下身,“上来吧。”
“咦?”
“朝和累了吧,我背你回去。”他理所当然地开口。
“也没有到这个程度……”但我还是乖乖趴到他背上,眷恋地搂住他的脖子。他身上暖融融的,温度透过衣料传递向我,我就像趴在一朵吸收了满满日晒的温暖的云上。
“杏寿郎觉得……那个女人是受到万世极乐教的庇护了吗?”我这样问,
“朝和觉得怎样才算得到庇护?”
我说不上来。
杏寿郎平静地说:“万世极乐教并没有给予她任何生活上的帮助,不曾让她吃饱穿暖,也没有给予她精神上的支柱。万世极乐教的教徒被严格控制在250人,我不认为她是其中一员,她无法负担对于宗教的供养。”
好现实。
但是这也是显而易见的。万世极乐教需要稳定地发展必然离不开教徒的供养。如果这位教祖真能够让教徒们对他深信不疑,那么食用教徒显然是一个下下策。
总觉得还有更深的含义……她的言行失措像是受到过巨大的刺激,一定见到过颠覆认知的场景。而她对于鬼的认知,从那混乱的言辞中依稀能辨认出她认同鬼是危险的,却忍不住将鬼和教祖联系起来。
“不过从目前来看万世极乐教的确和鬼有关了。”夜风吹过我裸露的皮肤,有些冷,我忍不住又往杏寿郎身上贴近了些。
他没说话。
我立刻紧张地扒住他,生怕我一个没注意,他就独自一人晃去寺院里了。
脑海中那个女人癫狂的姿态不断重现,我始终无法确定究竟是什么,对于那位教祖的形象的想象也就越来越抽象了。
察觉到我的不安,杏寿郎宽慰道:“那是一个新生的鬼。”
“什么?”这句话在我脑海里流淌了会儿才被分解,我逐渐理解了其中的含义,却让我心惊不已。
新生的鬼……这说明,在那附近,之前还有一个更强大的鬼转化了它。
“但我们刚刚……”
“嗯,并没有在附近看到有被袭击的人。”杏寿郎平静地说,“也没有感应到更强大的鬼。”
鬼一定拥有自己独特的气息,绝不是了然无痕、能够躲过呼吸法的寻觅的。即使拥有再强大的可以隐蔽自己气息的能力,在转换一个普通人的瞬间它的气息必然是暴露在外的。如果在那里没有更强大的鬼存在,那么……那个新生的鬼又是从何而来呢?它是独自从远处跑来的吗?忍耐着食欲一直到了这附近才到极限?
危险感如影随形。
一想到我们从刚才起就一直暴露在鬼的视野中,危机就像一股冰凉的气息,顺着我的天灵盖一直蔓延进我的脊椎,遍布全身,叫我不觉打了个冷战。
杏寿郎有些紧张,追问道:“很冷吗,朝和?”
我摇摇头,但圈着他脖子的双手已经将情绪暴露,指节冰冷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