狛治一定是误会了什么。
我能感受到他情绪的低落,尽管他抱着一竹筐的饭团跟在我身后一言不发。
直人先生也有一个与我岁数相仿的儿子,我与他没有见过面,今后也不打算与他见面。但我突然有了恶作剧的念头。
“直人先生的道场很大很气派,听说他是教剑术的啊。”我说。
“恋雪小姐喜欢剑术吗?”他问。
“剑术还是别的什么,我都没有学习的机会。”我微笑着说,“不过如果能看到狛治先生挥剑的话,应该会很有意思吧。”
他又沉默了。
我在心里偷笑,以他的性格,会不会在深夜偷偷跑到直人先生的道场学习剑术呢?
走到剑术道场的门口,我停下脚步。这座道场比父亲的道场更大,弟子们也足足有六十多人,是父亲梦寐以求的景象。
但是尽管父亲的素流道场只有狛治一个弟子,狛治却是这些人中最强、最有天赋的,这又是直人先生梦寐以求的东西。
他们两人真的需要好好交流一下心得,嫉妒是改变不了任何事情的。
“狛治先生去送吧,就说是我们大家一起做的,希望直人先生喜欢。”
他有些困惑地望着我:“恋雪小姐不亲自送吗?”
我从他臂弯的竹篮里拿出两个饭团:“等下有烟花,要和我一起去看吗?”
他还停留在刚才的对话里:“可是恋雪小姐不是说这是你亲手做的吗?为什么亲手做的东西,却要我来送?”
“因为我是想亲手为你做啊。”我说。
冲他晃了晃手里的两枚饭团,“看烟火的时候会饿吧?我们可以带着饭团在草坪上边吃边看。”
他冰蓝的眸子里充满了不解,但对看烟花这件事情的渴望瞬间将刚才的情绪掩盖了。
狛治还没有认清楚自己的情感,我想。
我要将计划提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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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大而绚烂的烟火炸开在夜幕中,将黑色的天空渲染得像白昼一样。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火药味,夜晚的温度还是有些凉,我接连打了两个喷嚏。
“如果感觉冷的话就不要勉强了。”狛治说。
“可是我很喜欢看烟花啊,狛治先生不是也很喜欢吗?”我说。
他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我比较担心恋雪小姐的身体。”
“我想和狛治先生一起看烟花。”
他好像僵住了,我以为是他没有听清楚,于是又重复了一遍。
“我想和狛治先生一起看烟花,哪怕明天就死掉,我也很知足。”
狛治眨了眨眼睛,冰蓝色的眸子里少见的带了些情绪:“不可以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我笑起来:“那应该怎么说才好?”
狛治似乎在很认真的思考,然后他郑重地说:“每年我都和你一起来看。”
“这是许诺吗?作为家人的许诺?”
“嗯。”
“如果是另一种形式的家人就更好了。”我说,“狛治先生,我已经快十六岁了,马上就到了可以结婚的年龄了。”
他再次僵住了。
真傻啊,我觉着我可能真的爱上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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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人先生对素流道场的敌意好像消失了一些。
我坚信他并不是一个善妒的人,只是因为狛治太过耀眼的光芒挡住了他的剑术道场,因此让他感到有些不安而已。
在我的督促下,狛治每周会去剑术道场向直人先生请教剑术,而直人先生的弟子们偶尔也会来素流道场帮我做一些家务活儿。
只是有时候狛治看到别人围在我身边,会露出委屈但又倔强的神色。
像我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
“狛治对于结婚这件事怎么看呢?”
他正坐在院落里那棵茂盛的樱花树下画画。四月已经快过去了,树上长出了鲜嫩翠绿的芽,樱花已经随着时间消逝在了风和泥土里,树下一朵鹅黄色的雏菊躲藏在樱花树的阴影里。
“结婚?”他歪着头想了一阵,“要和喜欢的人才可以结婚吧?”
“那狛治对于喜欢的人又怎么看呢?”
他下意识地搂住了怀里的画板。
“嗯......我不知道。”他竟然有点慌乱。
我在他身边坐下来:“狛治先生很会做饭,又很会照顾人,而且还会打拳,是大家都很羡慕的人。如果能成为你的妻子一定很幸福吧。”
他雪白的脸上有点红润:“什么妻子不妻子的......”
“如果一辈子都想吃那个人做的饭,一辈子都想和那个人在一起,一辈子都想和他一起看烟花,狛治先生觉着这算不算喜欢?”
他睫毛扑闪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如果这样算喜欢的话,我想我应该喜欢上狛治了。”我看着他很认真地说。
他用那双漂亮的眼眸怔怔地看着我,雪白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抱着画板的手有些轻微地颤抖,淡粉色的睫毛上氤氲湿润。
“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和狛治看一辈子烟花。”我转回目光,看着前方说道。
其实是因为狛治纯净澄澈的眼睛盯得我有些不自在,一辈子是多久呢?我不知道,恋雪小姐的身体能撑到什么时候呢?我不知道,我到底能不能改变未来时间线上会发生的事情呢?我还是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句话是真心。
画板被他双手拿着送到我面前,上面画着一棵娇弱柔嫩、含苞待放的雏菊。
和雏菊后,端着茶水坐在桌边看书的我。
什么嘛,原来一直在画我啊。
我笑了起来,狛治脸上红红的,垂下眼睛:“我没有学过画画,画的不好。”
“怎么会,我很喜欢。”我看着他认真地说,“你什么都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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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狛治的婚期定在了来年的四月二十七日。
这比原本的时间线提前了足足三个月。
也许我的方法是有成效的吧,我这样想。
父亲和直人先生的关系缓和了很多,两人甚至可以在闲暇的时候一起切磋武艺,谈论剑术和拳术。
我一直小心翼翼地回避着直人先生的儿子,不过听说他已经找到了一位漂亮的女孩做妻子,也许会在明年就举办婚礼,我真的为他感到高兴。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着。
父亲和直人先生的脸上总是洋溢着幸福的微笑,两人的话题从单纯的武士道变成子女的幸福,又到自己的婚姻。大家都在期盼着来年的到来。
原本应该在夏日才去扫墓的狛治突然告诉我,他想回江户一趟,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病逝的父亲。
“我可以陪你一起去吗?”我问。
“可是江户很远的。”他眼神有些躲闪。
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那里不止埋葬着他的父亲,还埋葬着他的过去——他从未向恋雪小姐提起的过去。
“可是我们马上要成为夫妻了,我也想去见一下父亲大人啊,谢谢他把这么好的夫君送到我身边。”
他有些犹豫地垂下眼睛,小臂上三道刺青颜色刺眼,他向下拽着衣袖。
我上前牵起他的手:“美丽的瓷器总要经过千锤百炼,工匠会用画笔在上面描绘复杂的图案。比起素净的颜色,有花纹的瓷器更漂亮、更贵重。”
狛治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
“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些,狛治先生。世人总会用花纹的繁琐与否来判断瓷器的价值,可我只看到了它的独一无二,每件瓷器都是独一无二的,是精美绝伦的,经过无数锻造与烧制才形成的独特纹路。”
“从泥胚到釉料,从形状到花纹,每件瓷器都是无可比拟的,举世无双的。”
“而我在这些瓷器中选择了你。”我看着他,“无论你经历过什么,都是工匠在锻造你时付出的心血。”
“所以,你会接纳我吗?会让我陪伴着这样独一无二的你吗?”
那双冰蓝的眼睛里再次露出了氤氲与朦胧,淡粉色的睫毛被什么东西打湿了,他一直平淡没有什么复杂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色。
同样如释重负的还有我。
我拉起他的手,那双手很大,常年练武和干家务活让他手心留下了一层薄茧,摸起来有些粗粝的质感。他的掌心温热,我将他的手放在脸侧。
他没有躲闪,也许脑中还在回想我刚才说的话。
我闭上眼睛,侧过脸亲吻在他小臂的刺青上。
尽管在此之前,狛治与我已经经历过了无数次可以称得上“亲密”的身体接触,但在剖开心际、互诉衷肠后,这样的接触就变成了流火,无声间便将我燃烧殆尽。
他的皮肤变得滚烫,这样炙手的温度顺着小臂蔓延到他全身,我看到他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绯红,放在我脸庞的手指微微弯曲了起来。
我笑起来,看着他躲闪的眼睛,捧着他的手心放在唇边,在他指尖印下一吻。
虽然身上很烫,但他的手指尖居然是冰凉的。
真好,这样的狛治,我很喜欢。
他突然发力挣脱我,我有些怔怔地看着他,下一秒便是狛治铺天盖地的好闻气味将我笼罩,他紧紧拥住我,双臂孔武有力不容人挣脱,但姿势又很温柔,像是守护着一件珍宝。
我好像成为了他的未来。
有一滴滴温热的液体落在我的额角和鬓发,我听到他带着鼻音的声音。
“我做过一些错事。即使是这样的我,也能拥有未来吗?”
“你不是已经拥有了吗?夫君?”我环住他的腰,“你已经有了啊。”
我在心中默念,光明的、平静的、安稳且幸福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