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在冰冷的队服纽扣上停顿,仿佛触碰着最后一道与过往世界相连的锁链。童磨的目光,如同实质的蛛网,黏着在我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上,那七彩琉璃般的眼眸里,期待与掌控欲几乎要满溢出来。
我解开了第一颗纽扣,然后是第二颗。动作缓慢,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庄重。队服的外套滑落肩头,露出里面深色的里衬。山间的夜风趁机钻入,激起一阵寒栗。
童磨脸上的笑容愈发深邃,悲悯之下,是毫不掩饰的餍足。他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享受看我亲手剥离象征“鬼杀队”的身份,一步步走向他设定的角色。
然而,当我的手伸向行囊,触碰到那件冰凉的、绣满银莲的浴衣时,动作却顿住了。
我没有将它取出,而是抬起眼,再次迎上童磨的视线。这一次,我的目光里不再有挣扎,只剩下一种沉淀后的、冰冷的清明。
“在穿上它之前,”我开口,声音在夜风中显得异常清晰,“我有一个问题,关于……我母亲留下的那件白色浴衣。”
童磨微微偏头,似乎对我的问题有些意外,但依旧保持着饶有兴致的姿态:“哦?那件普通的衣服?它怎么了?”
“它不普通。”我紧紧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第一次你看到我穿着它时,眼神就有些异样。后来在神社,在纺织工坊,你一次次提起它,甚至不惜毁掉它,也要用新的来替代。为什么?一件普通的白色浴衣,为何会让你如此……在意?”
这是我心底埋藏最深的疑惑,也是我今夜敢于站在这里,除了绝望的决绝之外,另一份模糊的倚仗。我隐约感觉到,这件看似寻常的衣物,或许连接着某个关键的秘密。
童磨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裂痕。那并非不悦,更像是一种……被打扰了兴致的、微妙的不自然。他沉默了片刻,七彩的眸子在月光下流转,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你很敏锐。”他终于开口,语气里的轻佻淡去了一些,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追忆?“那件浴衣……确实让我想起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情。”
他用合拢的铁扇,轻轻敲着自己的额头,仿佛在唤醒沉睡的记忆。
“很多很多年前,在我还不是上弦……”他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那空洞的眸子里,罕见地映出些许模糊的影像,“我曾经遇到过一位女性。一位……穿着类似白色浴衣的女性。”
我的呼吸微微一滞。
“她和你一样,有着黑色的长发,性格……似乎也很温柔。”童磨的语气带着一种客观的叙述感,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古董,“她是我早期‘传教’时,为数不多的、没有立刻被我的‘教义’所迷惑,也没有因恐惧而失态的人。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有怜悯。”
“怜悯?”我难以置信地重复。
“是的,怜悯。”童磨确认道,嘴角勾起一抹奇异的弧度,像是在自嘲,又像是在困惑,“她说……‘你的眼睛,看起来很寂寞’。”
寂寞。这个词从一个即将被吞噬的人类口中说出,指向一个以拯救者自居的鬼,是何等的荒谬与讽刺。
“然后呢?”我追问,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然后?”童磨歪了歪头,表情恢复了那种纯然的无辜,“然后,我‘拯救’了她啊。让她成为了我的一部分,获得了永恒的幸福。”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那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但我知道,绝不是这样。如果仅仅如此,那件相似的白色浴衣,不会让他如此耿耿于怀。
“你没有完全‘消化’她,对吗?”我大胆地猜测,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划过脑海,“她的某些东西……残留了下来?影响了你看待这件浴衣,以及……看待我的方式?”
这是最大胆的假设。鬼吞噬人类,吸收其血肉与灵魂能量,但若是执念足够深重的灵魂,是否可能留下无法被完全同化的印记?
童磨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静静地看着我,七彩的眸子里第一次没有了那种游刃有余的戏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审视的冰冷。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莲香变得刺鼻。
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会暴怒出手时,他却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不再空灵,反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你果然……非常特别。”他缓缓说道,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我的灵魂,“没错,那个女人……她的灵魂,有一小块,异常的‘坚硬’。像一颗无法被消化的石子,一直存在于我这里。”
他用铁扇点了点自己的胸口。
“她残留的执念,似乎与那件白色的浴衣,以及……她未能保护好的某个重要之人有关。”童磨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全新的、混合了探究与兴奋的光芒,“而当你穿着那件相似的浴衣出现,带着与她相似的温柔与坚韧,却又有着截然不同的、更加耀眼的灵魂光辉时……”
他停顿了一下,七彩的瞳孔微微收缩。
“……那颗沉寂已久的‘石子’,似乎……松动了一下。”
真相如同冰冷的瀑布,冲刷着我的认知。
原来如此。
我之所以被他如此执着地纠缠,不仅仅是因为我本身的“独特性”,更是因为我无意中,触动了埋藏在他体内、属于另一个女性的执念碎片!那件白色的浴衣,是触发点,是连接两个时空、两个灵魂的桥梁!
我所感受到的,他那份扭曲的“兴趣”,那份想要“收藏”的**,其中或许混杂了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理解的、属于百年前那个女子的不甘与牵挂!而他想要用新的、绣着他标记的浴衣来替换,不仅仅是为了覆盖我的印记,更是为了覆盖、或者说“修正”那份影响了他的异样感!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悲凉感席卷了我。我的命运,竟然与一个百年前逝去的陌生女子,以这样一种诡异的方式纠缠在了一起。
我看着童磨,他看着我的眼神,已经完全不同。那里面除了原有的兴趣,更增添了一种……想要彻底剖析、彻底掌控、彻底征服的强烈**。他既要抹除那份异样的“松动”,又要将我这道“更耀眼的光”彻底纳入他的收藏。
我缓缓地将手从行囊上移开。那件绣着冰莲的浴衣,我没有取出。
“原来……是这样。”我轻声说,仿佛是在对那个百年前的女子低语。
然后,我重新,一颗一颗地,系上了鬼杀队队服的纽扣。动作缓慢,却无比坚定。
“你做什么?”童磨的声音冷了下来,周围的温度骤降,空气中开始凝结出细小的冰晶。
我系好最后一颗纽扣,整理了一下衣领,抬起头,直视着他那双已然带上寒意的七彩眼眸。
“我不会穿上它。”我的声音清晰而平静,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纠葛的决绝,“我不是她。我不是你用来平息体内异样感的工具,也不是你橱窗里等待欣赏的收藏品。”
我握住了背后的日轮刀刀柄,水之呼吸的韵律在体内悄然流转。
“我是鬼杀队剑士。我的道路,由我自己的意志来选择。哪怕前方是深渊,我也会用我自己的方式,走到底。”
月光下,歪斜的鸟居前,身着鬼杀队队服的我,与披着华丽神官服的他对峙着。
他脸上的悲悯笑容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狰狞的怒意。那份百年来从未被真正触动的、属于鬼的残酷本质,似乎终于被我这番话彻底激发。
“看来,”他缓缓展开金色的铁扇,七彩的冰莲在他周身旋转凝聚,散发出致命的寒气,“温柔的劝说已经无效了。那么,我只能用我的方式,让你明白……谁才是主宰者。”
血鬼术的威压如同潮水般涌来。
我知道,最终的战斗,无可避免了。
但这一次,我的心不再被恐惧和迷茫充斥。
那件白色浴衣的真相,如同划破黑暗的闪电,让我看清了缠绕在身上的丝线源头。我不是替代品,不是玩物,我是一个独立的、有着自己意志的人。
今夜,要么斩断这扭曲的羁绊,要么……与这份纠缠同归于尽。
我深吸一口气,日轮刀铿然出鞘,蓝色的水光在月下流淌。
“水之呼吸——”
声音落下,我与他,同时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