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坐在妈妈的床前,趴在妈妈枕边,继国岩胜小声地和妈妈说着这段时间和弟弟的相处,还有自己取得的进步。
自从继国咎对他见妈妈和弟弟不大严管后,继国岩胜除了找缘一玩之外,很喜欢来和妈妈说说话。妈妈很温柔,总是安静地听着,不发表任何看法,有时也会说说弟弟小时候的事情。
她是个温和的女子,只是常年不爱出门,一日日待在屋子里,比起最初在那小院见面的时候清减了不少。她的面色更苍白了,头发也没有那么柔顺;说话的时候虽然脸上带着笑,笑容之下却好像藏着深深的疲惫。
可是每当继国岩胜关心母亲的身体,得到的永远都只是没什么大事的说辞。去问缘一?他还是个小孩子,他有怎么可能懂这些。
“岩胜,你是哥哥,以后会继承继国家。能拜托你好好照顾缘一吗?他是个很好的孩子,我希望他幸福。”
每一次,妈妈都会握着继国岩胜的手这么说。这是理所当然的,就算妈妈不说,他也会这么做;小小的人儿用力点头,拍着胸脯让妈妈放心。
可是次数多了,再看到妈妈脸上那欣慰的笑容,继国岩胜有时真的很想脱口而出:“那我呢?”
可他不能。他是长子,妈妈要照顾弟弟已经很累了,他不应该再给妈妈徒增烦恼。
继国岩胜只能趴在床边说悄悄话,告诉妈妈自己最近有点累,告诉妈妈自己有一点想休息,但是害怕休息了就会退步,告诉妈妈自己其实已经很幸福了,或许妈妈也会……
啊,妈妈睡着了啊。
继国岩胜不知道妈妈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看着妈妈均匀地呼吸,安静的睡颜,真美好,可惜,他该走了。
还未走出院门的时候,继国岩胜就听见了一段有点刺耳,不成曲调的声音;出门后第一眼就看到了门前树下,坐在暖融融的阳光里,吹着木笛的继国缘一。
他闭着眼睛,吹得专注又陶醉,好像传出的不是不成调的小曲,而是什么大师的杰作。
继国岩胜突然有点不想上前搭话了。放轻脚步,准备在继国缘一没注意到的情况下走过去,但还没等他离开,继国缘一就停下吹奏,睁开眼睛,向他绽开一个无害的笑容:“哥哥,你来找缘一玩了吗?”
继国岩胜带着心事,点了点头走过去,正要说点什么,目光落到继国缘一耳垂的花札耳饰上,随口夸赞:“耳饰不错,很好看。”
继国缘一听到这话笑得依然乖巧,摘下一枚放到他的掌心:“这是妈妈做的,说是可以祈福。哥哥喜欢的话我们一人一只吧!”
妈妈做的……只给缘一做的。
继国岩胜突然觉得有点好像有一团火在心中燃烧起来,带着一点隐秘的,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的,荒唐的酸涩。好像是针对面前的弟弟,又好像是针对别的什么。好奇怪,好不应该。
他停顿了一会,抬手把耳饰重新戴在继国缘一的耳垂上。
“不用了,妈妈送给你的你戴着就好。”
继国缘一也没有强求,只是拉着他的手,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
看到这样的继国缘一,继国岩胜心里有了一些异样的情绪。他不是说要成为天下第二的剑士吗?果然是小孩子,想一出是一出,这样满脑子只有玩乐,怎么可能吃的了成为剑士要受的苦!
心头泛起连自己都不理解的烦躁,没来由的;继国岩胜隐约觉得这样的情绪和弟弟有关,但是他在日复一日严苛的学习中早已学会了控制自己。他当然不会表现出来,只是面对这个弟弟,除了怜惜,好像隐约之间多了几分不屑。
算了,他是弟弟,我应该照顾他,庇护他。让他就这么单纯下去也未尝不可……
只是,心底某个阴暗的角落,好像有一个声音悄悄呐喊:“那我呢?如果我如他这般,可有人来拯救我?”
是我,可是我,我也是……
是,我是长子,未来的家主,应该的。
汗水滴在校场的石砖上,挥出的木刀被格挡,紧接着就是新一轮的猛攻。
这是继国岩胜今天第三次挑战云下先生了。他的剑术进步很快,但是和云下十枝比起来还是相去甚远。继国岩胜很清楚自己和云下先生的差距,于是便更热衷于挑战对方,在不断的战斗中磨炼自己的剑技。
继国缘一坐在校场边缘的台阶上,用不知道从哪弄来的保养油仔细涂抹在兄长赠送的笛子上;他的动作很认真,神情虔诚的好像擦拭神像的信徒,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的世界只有他、手中的笛子,和不远处浑汗如雨的兄长。
“梆啷——”
继国岩胜的木刀再一次被云下先生打落,手腕也在刚才的打斗中显出青紫。与此同时,继国缘一完成了对木笛的保养,对着太阳欣赏自己的杰作,目光却忍不住被兄长所牵引。
“近日进步不错,但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云下先生拍拍继国岩胜的肩膀,给他安排着后续的训练。
“先休息一会,接下来你……”
继国岩胜站在刀架边,手里拿着木刀,拿了一杯温水小口啜饮;继国缘一把木笛收在怀里,凑过来好奇地摸了摸他手上的木刀。
“哥哥,我能试试吗?”
继国岩胜偏头看了他一眼,又看向等待的云下先生。云下十枝上下打量着这个明显要更瘦弱的孩子,从未学过剑术的孩子,现在是休息时间,继国岩胜都不介意,稍稍指点一二也没什么。
于是,云下十枝给继国缘一简单指导了几句握刀和挥刀的注意事项,看着他像模像样地拿着木刀挥了几下;随后,两人摆开架势准备切磋。
这场比斗的结果实在是显而易见。从未接受过系统训练的缘一怎么可能打得过云下先生呢,不过云下先生应该有分寸,不会让缘一受伤的。继国岩胜一边休息一边这么想着。
两人几乎是同时动的。云下十枝确实考虑收着力道,毕竟不能伤着这孩子;只是没想到,自己的动作在对方眼里好像被看穿了一样,刚刚挥出的刀就被格挡,连带着力道不可小觑的反击;还没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那孩子的木刀上仿佛镀上一层耀眼的火光,只一击就将他打倒在地。
安静。
整个校场安静得落针可闻。
继国岩胜死死盯着这边,脸上的不可置信快要溢出来了;云下十枝也没好到哪去,他倒在地上,愣了一会没有起身,好像在思考自己为什么会被一个没学过剑术的七岁孩子打败。
他倒不是觉得丢脸,恰恰相反,作为战斗的亲历者,他最清楚继国缘一那一刀有多么精妙——就好像提前看穿了对手的每一个动作,并做出预判,这样的才能,还有那仿佛附上了灵魂的一刀……实在是,太让人惊叹了!
云下十枝从地上站起来,把刀放回刀架上,拍了拍继国缘一的肩膀:“你很不错。”随后转向继国岩胜:“今天的剑术练习先到这里,我出去一趟,有些事情要办。”
看着云下先生离开的背影,继国岩胜的惊讶和不可置信突然有了宣泄口;他抓着继国缘一的手,急切地询问他是怎么做到的。
但继国缘一好像兴趣缺缺的样子。他把木刀放回刀架,拉着继国岩胜的手一边往遮阳的走廊方向去,一边漫不经心地思考。
“只要看清他的肌肉和血液动态,就能知道他接下来要用什么样的招式了。”
继国岩胜听得一头雾水,他有点怀疑继国缘一是不是在说梦话:“你在说什么啊……那种东西怎么会是肉眼能看到的?”
继国缘一声音不大,像是在嘟囔着自言自语:“一直都是这样啊……血液在身体里的循环,骨骼,肌肉收缩……哥哥看不到吗?”
继国岩胜花了一点时间去理解弟弟的意思。
似乎他眼中的世界和平常的人并不一样。常人看到的是花草树木,人来人往;他看到的是根茎脉络,血肉流转。这是一种从诞生起就拥有的天赋,能够看到……“本质”。
这无疑意味着,他在剑术上有绝对的优势。更不用提他与生俱来的天资。
哪怕是从没学过剑术,第一次握刀,也能一击打败继国岩胜这么久都无法战胜的老师。这样的天赋,假以时日,别说天下第二的剑士了,就算他想做天下第一,恐怕也只是时间问题。
“哥哥,我们不要谈剑术了好不好?缘一不感兴趣。相比之下,我还是更喜欢哥哥陪我放风筝,玩双六。”
这一刻,继国岩胜感受到了深深的无力与不甘,还有时刻灼烧心脏的嫉妒。
继国缘一的漫不经心,好像一个响亮的耳光抽在他的自尊心上,仿佛无情嘲笑着他:“看啊,你这么努力日夜练习又有什么用?你的弟弟拥有你求都求不来的天赋,他根本不需要练习,就能达到你达不到的高度!”
这样的认知让继国岩胜下意识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用那该死的疼痛掩盖即将喷涌而出的嫉妒。
不是他的错,缘一还小,他什么都不懂……继国岩胜不断地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仿佛这样就能让内心的不甘找到一点安慰。
没关系,没关系的。他这么安慰自己。我可以努力,我可以做得更好。
只是,继国岩胜刻意回避了一件事,也是他不愿深想,不愿面对的事——父亲很可能已经知道了,缘一那远在自己之上的天赋。
继国岩胜重新拿起木刀,独自练习。继国缘一一副懵懂的姿态,得不到哥哥的回应,也便继续乖乖坐在台阶上,等待哥哥训练结束。
直到天色渐暗,云下先生也没有回来。
兄弟俩各怀心事回自己的住处。分开前,继国缘一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继国岩胜低着头踢着路上的石子,并没有注意到继国缘一的动作。
这一夜,继国家失眠的不止一个人。
次日的清晨如约而至,授课的老师却都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父亲身边的部下带着一起前往书房。在那里,见到了正襟危坐的父亲,云下十枝先生,甚至是一些不常见面的族中长辈……还有,继国缘一。
继国岩胜看着屋里的情景,莫名生出几分胆怯;但父亲一直盯着,只能硬着头皮走进去,在桌前端坐。
“今日,为父要你们兄弟俩来,是云下先生昨日提出了一个很有趣的猜想,需要你们共同验证。”
父亲看上去心情颇为不错,看向继国缘一的眼神也没有了过去的漠视和厌恶,反倒隐隐多了几分期待。
云下先生拿出两张画着奇怪符号的符纸,让兄弟俩一人捏住一张,他自己则双手分别捏住符纸的另一端。他闭上眼睛,口中神神叨叨地念诵着听不懂的东西,手里的符纸无风自动,抖了起来。
在场的人都紧盯着符纸,只有继国缘一盯着继国岩胜。
继国岩胜能感觉到,从符纸上传来一点清凉的感觉,那一丝凉意从手指传入手掌,仿佛在他的经脉中随意游走,转了一圈后迅速抽离。
“呼”的一下,继国缘一手里的符纸莫名其妙燃烧起来,鲜红的近乎发黑的火焰,几乎是在燃气的一瞬间就将符纸焚烧殆尽。
反观继国岩胜这里,符纸除了抖动之外,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
看到这样的场景,继国咎朗笑着拍手,云下先生睁开眼睛,用可惜的眼神看了看继国岩胜,随后侧身行礼。
“恭喜继国家主,继国家出了个灵根资质卓越的少爷,踏上修行之路指日可待。”
一直没能想清楚今天这一出用意的继国岩胜,抓住了“修行”二字,惊骇地看向继国缘一。
当事人好像一直在状况外,和继国岩胜对视的时候还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没心没肺的样子……怎么会拥有这样高得可恶的天赋!
继国岩胜感觉自己好像有点大脑过载了,或许这只是一场奇怪的噩梦,他根本没醒过来……
继国咎让两个孩子先回去,自己有要事和族老们商议。
回住处的路上,继国缘一凑过来拉住继国岩胜的手:“哥哥,我们今天能不能一起玩呀?”
继国岩胜还沉浸在刚才让他震惊的消息中,也没什么心思陪弟弟。他抽出手,正要拒绝,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把那张符纸攥在掌心带出来了。修行的东西,要不还是还回去……
“哥哥,我们……诶?哥哥你去哪?”
继国岩胜当下脑子很乱,转身就回到了书房外。正欲敲门,里面传来了父亲的声音:
“既然如此,诸位族老也都同意了,改缘一为继承人,三年后将岩胜送去旁支。”
“如此这般,对岩胜那孩子是否太过残忍?何况他武学资质也是不错。”
“三叔公此言差矣,我继国家世代习武,难得出了个修行的好苗子,必当竭尽全力培养。岩胜嘛,怪只怪他自己不争气。”
“……”
掌心的符纸掉落在地,往后里面的人再说了什么,继国岩胜都听不到了。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一句话:“改缘一为继承人,三年后将岩胜送去旁支。”
我们的处境,调换了。
缘一将会继承家业,而我马上就要被赶去缘一居住的那个破旧的,只有一个狭窄活板门的小屋子。三年后长到十岁,便会被送去最偏远的旁支,从此劳作到死,再也无法实现成为剑士的梦想。
继国岩胜终究没有勇气去敲开那扇门。他转过身,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院子。
在他没注意到的地方,院门的背后,一个小小的红衣人影,背靠着墙壁,目送他狼狈的背影远去。
继国岩胜逃回了自己的小屋,躲进了那个能短暂让他远离外界喧嚣的小窝。
他的身体在发抖,即将被抛弃的恐惧和不被需要的不安几乎要将这个年仅七岁的灵魂吞没。他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仅仅一个晚上,他就将失去为之努力的一切。
继国岩胜多么希望这是一场噩梦,一场见到太阳就会冰雪消融的噩梦。
他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拳头攥的死紧,指甲在掌心深深嵌刻月牙形状的白痕。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一瞬间,他好像失去了全部的动力,就连呼吸都变成了一件需要力气的事情。
继国岩胜的逃避并不能改变被宣判的命运。在他回到房间后没多久,继国咎就派人来传达了家主的决策:从今天开始,继国岩胜不用再去学习,继承人之位转交给继国缘一;给他一天时间收拾,次日搬去缘一目前的住所,三年后十岁生辰一过,就送去旁支。
冰冷的判词仿佛带走了继国岩胜的灵魂,就连来传话的部下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也不清楚。他只知道一件事,他这辈子完了,他再也不能重新找回父亲的期望和关注,他自四岁启蒙至今作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明明是盛夏,继国岩胜却只感觉周身如坠冰窖。
好冷……好像要冻死在这冰冷的现实中了。
继国岩胜有点想哭,可是眼睛干涩的哭不出来。他忍不住去想弟弟,继国缘一,明明那么胸无大志的人,为什么,凭什么……
如果那样的天赋在自己身上,自己的武道将会多么进步神速;父亲将会多么以自己为骄傲……可是没有如果,就像天赋并不降临在渴望天赋的人身上。
他的努力,在弟弟的天赋面前被批的一文不值。
他也一文不值。
继国岩胜就这么蜷缩着,一动不动。好像一尊被全世界抛弃了的雕像,在无可接受的现实面前做最后的顽抗。
天黑了,这里是无人在意的角落,是他的理想和未来最后的孤坟。
深夜里,这座孤坟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兄长大人,你在吗?”
在这时候见到弟弟,继国岩胜的语气并没有多少善意;但当他爬起来看向门口,却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你来做什……你这是做什么?”
继国缘一站在门口,身上背着一个瘪瘪的小包袱,抓着门框看向屋里的哥哥。惨白的月光下,他的笑容依然明媚的如同春日的暖阳。
“兄长大人,我准备离开这里了。”
继国岩胜听到他的话,只觉得不理解。他刚刚得到了家族的重视,有了光明的未来,搞这一出是想干什么?
可没等继国岩胜发问,继国缘一就又丢出了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消息:“兄长大人,妈妈去世了。”
继国岩胜张了张嘴,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压迫着他的声带,发不出一点震撼的音节。他的眼睛很酸,喉咙发干,但是悲伤的情绪甚至都没有办法表现出来。
继国缘一似乎也并没有期待他的回答。他自顾自地从贴身的位置摸出一个精心准备的小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那支简陋的木笛。
“妈妈不在了,我准备提前去旁支了。”
“我会将兄长大人所赠的这支笛子视为兄长大人,即使远隔天涯也绝不言弃,每日不懈锻炼己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