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谢衣此言,明烛思考半晌,才同意了他这个建议:“也行。你也见识过我的能力,你若有什么小动作,我即刻可以动手制止你。”
“哈哈哈,那是自然。”谢衣行一神农礼,“人间不比魔域,没有那么多生死较量之事,小亮姑娘路上若遇不平,切勿动辄意气用事。上天有好生之德,请姑娘多怀善念。”
知道谢衣担心她还会像刚才那样随随便便用妖力压制凡人,明烛不服气道:“他骂我是妖女,我身为……我身为修仙之人,怎么能任由他人满口污蔑?”
还是个有点像阿阮脾气的姑娘,谢衣过去和阿阮相处久了,也知道怎么和娇蛮的姑娘打交道。
“哎,放心,以后我帮你解释,然后再悄悄绊他一跤。”
看到谢衣脸上流露出一丝坏笑,明烛抱肘斜视他一眼,随后表情也柔和下来,哼了一声道:“这可是你说的,你会帮我出气。”
“那是肯定。”
初遇谢衣,陡生波折,此刻暂时冰释前嫌,明烛想起来偃甲鸟那茬,想拿出偃甲鸟问他一些事,却不料偃甲鸟早就在踏出空间裂口之时不翼而飞。
“姑娘可是在找它?”
偃甲鸟不复之前活灵活现、栩栩如生的模样,变成一堆拼接起来的木头,倒在谢衣掌心上。明烛接过偃甲鸟,颇为心疼,皱着眉看着它。
谢衣也在看着这只偃甲鸟,它内部的导灵栓是被空间乱流的力量撕碎的。适才岑府之人拿着在花园找到的偃甲鸟,交给谢衣,询问是否为他的偃甲。他看了看这手笔,确实是他所做的,并且他曾经赠出过十数只偃甲鸟给不同的人。这只偃甲鸟非同寻常,其上有两个空间的力量,令他颇为震惊。
况且,这偃甲鸟上空间之力尽管消散不少,残余的力量却霸道如斯,他试图放出灵力探查,却被那强大的力量撕裂,神农后裔清正的力量竟然溃不成军。
此外,更重要的是,通过偃甲鸟上残留的两个迥异空间的力量以及上面与明烛的力量,可以得知是明烛带着偃甲鸟穿越了空间。他曾于古籍上读到,上古之时,獍妖、辟邪以及部分法宝具有撕裂、穿越空间的能力。无论是妖兽还是法宝,此等力量均异常强悍,在人界已经销声匿迹多年了。
再结合他分析所得猜测,眼前的姑娘,有可能是上古仁兽后裔——辟邪。不过,古籍所载并非完全正确,况且常世久无上古仁兽踪迹,一直有传言辟邪已经灭族。
他默默地看着明烛,眼神殷切。
“小亮姑娘,在下想……”
明烛丝毫不知对面的人翻涌的情绪,一直疼惜地低着头看着这只损坏的偃甲鸟,出声打断他道:“谢衣,你能不能修复这只偃甲鸟?”
“姑娘,在下……”
“什么姑娘不姑娘,别再叫姑娘了,你不累吗?我听着都累了,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
第二次被打断,谢衣倒也依然保持笑容,继续说道:“小亮……”
“麻烦先停停。”
第三次被打断,谢衣仍然保持微笑:“如何?”
她抬起头来,毫无表情地问道:“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谢衣直视着她的面容,坦然回答:“是,小亮你是穿越空间来到岑府的。”
话音刚落,只见明烛伸掌施术,直冲谢衣面门!谢衣意欲往右躲闪,但是他的身法始终快不过妖力经年积累的大妖,并未能完全躲过去!一条细线般金黄的灵力钻入谢衣的额头,令谢衣瞬间吃痛,脑中疼痛欲裂,让他不得不一手扶额一手运起舜华之胄。
明烛叹了一声,心道,别怪我,辟邪的身份不能暴露。
谢衣半跪于地,以二指凝聚灵力,戳住太阳穴,以抵抗摄魂之术。尽管对方灵力霸道,但此术极其不熟练,若是全力施为,倒也并非全无可能抵御住这灵力。
他能感受到,记忆的流逝——小亮,岑府,阿阮,昭明,静水湖,流月城……还有他的师尊!所有人的面容破碎殆尽,化成鹤羽,被金黄色的扶摇大风刮走、吞噬。他的世界,从光怪陆离,至逐渐苍白,终成虚无。
“你!”明烛见他输送灵力的双指几乎如利刃般就要刺破太阳穴,戳进大脑时,情急之下,牢牢地抓住他的手。按理说,她的灵力远超谢衣太多,可不知道为何,她流淌着金色灵力的手臂却几乎止不住谢衣近乎自裁的手。
千钧一发之际,她心念一动,命令那一缕灵力停止抹除谢衣的记忆,随后,她笨拙地释放出灵力,替他舒缓灵力冲撞导致的疼痛。
谢衣虚弱地睁开右眼,看到眼前的明烛,咬紧牙关低声道:“不要删除我的记忆……”
明烛抓着他的手防止他倒下,又急又恼:“我不删了!你就不怕死吗?刚才你真的吓死我了!!”
“我怕,可是我更怕失去那些记忆……”
如果没有了那些记忆,那么谢衣此人就不复存在了。
天鹿城的老师传授摄神之术时,告诉过明烛,越是执念深重的人,此术越难以成功施为。明烛觉得很不可思议,问道,如果有一个我心匪石不可转也的凡人被我施为,那也会不成功吗?老师反问她,人心可摧之否?强自然可以制弱,可是,人心却是世上最强的东西,通天法术也如之奈何。
可摧之否?
如之奈何。
...
自己闯的祸,自然是要自己收拾。明烛一边像不要钱那样输出灵力,一边想起刚才谢衣晕倒之时,明明已经是在向前倒了,可却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强行往后倒。这一举动不禁让明烛惊叹,人界男子竟然如此惧怕被女妖轻薄,戏曲话本诚不欺我。
以前,天南还不是个死脑筋之时,曾经带她去人界游玩。那是她第一次去人界,途中被一台叫《蝶恋三生》的戏迷住,而那出戏演的正是青衣书生与蝶妖的三世纠缠虐恋。书生初遇美娇娘,芙蓉帐暖度**。二人私定终身后,书生方知爱侣竟然是妖女,觉得自己没了清白,悬梁自尽了。
随后书生投胎再度为人,蝶妖为了能与之厮守,求太华山为她易骨去妖血。毫无悬念,蝶妖死了。作为结局的第三世,蝶妖投胎后总算是人了,与垂垂老矣的书生终成眷属了。
作为王族殿下的明烛当时硬是强迫天南陪她看完。二妖看完后,关系几乎破裂,当然是天南单方面想与她断绝来往。或许是这出戏给天南留下了过于深刻的印象,此后天南都严词拒绝带她来人界,直到这次她偷溜来人界找谢衣。
明烛伤脑筋地想,这可怎么办,谢衣醒来后会不会把被妖女碰过的右手砍掉。她看着吸纳辟邪灵力并且安详躺平在地上的谢衣,惆怅地不得了。抹除记忆这条路行不通了,自己的身份也怕是被他猜到了大半。她想起几日前天南说的话——辟邪于人间拥有绝对的力量,曾经有王辟邪被人蒙蔽利用,祸及凡人,被当时的辟邪王诛于人间。是故,辟邪来人间,均不可暴露身份,唯有世交岑家才略知一二天鹿城之事。
这代岑府族长之所以能得知天鹿城底细,原因在于辟邪曾经破例于人妖之战中帮助人界。而且,天鹿城之事也仅仅他与徐夫人知晓,就连他们的长子也不甚清楚,仅知神州之外有一族裔与岑氏祖上有交情,两族后人仍有联系。
谢衣谢大师,浸淫世间日久,又知古通今,这种人聪慧胜妖,她哪里应付得来。可偏偏他身上又有魔气,她不可掉以轻心,同时也答应了他同行。
算了!猜到就猜到,她不为谢衣所利用就是。
绝对的力量,需要绝对的慎重。
“谢衣,谢衣?”明烛跪坐在谢衣的左侧,想推一推他的左臂,却担心他连左臂也砍掉,于是想了半天,用妖力隔空折了一根树枝,用树枝戳了戳谢衣的脸。“怎么还不醒啊,扰乱那么多人的五感是很耗力量的……”她看着不远处五官扭曲的小厮,颇为无奈。
“……小亮姑娘,你戳到谢某的眼睛了。”
“啊?!”明烛连忙扔掉树枝,“你没事吧?”
“……姑娘下次别再如此施为,谢某自然无事。”谢衣无奈道,“姑娘,人失去记忆,虽生犹死,如同跳脱轮回再世为人。此等法术若是不慎,便很容易害人一生。”
明烛掰着树枝,闷闷不乐道:“谁让你猜我的身份了?偏偏你还那么聪明。”
谢衣笑道:“哈,那谢某以后在姑娘面前就笨一些。”
明烛忍俊不禁道:“谢衣,你是有妻子吗?怎么那么会哄人呢。”随即她又补充道,“怎么又姑娘来谢某去了,烦死你们人了,礼数那么多。”
闻言,谢衣一怔,随后答道:“我没有妻子。多年跋涉,如果不懂得哄人,那可走不了江湖。”
明烛点点头,觉得他说得颇有道理,又说出了自己的疑惑:“谢衣,你们人是不是都很厌恶妖类?”
“为何如此说?”
“戏曲里不都这么演的吗?”
“哈哈哈,没想到小亮也会看这些。”谢衣失笑,笑声爽朗,不是平时那种端着风姿礼数的笑,“戏曲都是骗人的。但是自从人妖之战后,人确实十分仇视妖。不过,我觉得,妖有好妖,也有坏妖。既然具备情志,与人、神、兽并无差别,都属万物生灵。待时间过去,人与妖便能正常相处了。毕竟,没有什么是不会被时间改变的。”
明烛看向他,心里的弦似乎被他拨动,流泻出一个轻快的乐声。
“谢衣,我现在开始相信岑族长的话,你是个很好的人。”她问道,“可是为什么你会有那么深的执念呢?”
“那是我的恩师,我的故乡。”
他看着天边行将落下的日头,等待着那轮圆月再度升起。
“你的师父和故乡?”
“是的。”谢衣阖上眼,敛下情绪,复又睁开,祈求一般看着她,“小亮,你是大妖吧。我……想求你一件事。”
明烛变了脸色,适才的温和一扫而空。
“谢衣,我的身份如何,你不必再作多余猜测,我是不会回答你的。更别提任何帮忙,我是绝对不会插手人界任何事情的。”
“此事人命关天,可否先听我说?”
“谢衣,你知道司幽上仙吗?上古之时,他将能摧毁一切的劫火火种封印在高塔之上。原因是劫火过于强大,任何人都不该轻易动用。我之力量,如人间劫火,不可轻易动用。”
她知道,初见时来不及收敛的妖族气息,以及自身的强大灵力,瞒不过谢衣。他知道她是大妖这个事实已是板上钉钉。所幸,人界几乎没有大妖现身,人对大妖所知甚少,即便通过远古残卷略知一二,也仅仅是一二,不会有更多的认知。
何等种丨族,有何力量,谢衣通通不得而知,无法确定。
而谢衣这边,收敛起了想立即请求她解流月城困局的冲动,思索片刻,对明烛适才的话不置可否,反问道:“小亮,你十分讨厌魔及其相关的事物吗?”
“是。”
这一句话回答得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倒让谢衣如同在凛冬坠入冰河。
是他过于冒进了。多年苦寻不得,一夕得见大妖,不懂分寸,差点让感性战胜理性,更是差点陷流月城于万劫不复之地。对方底细未知,何种大妖,何等力量?假如对方真的是仁兽后裔,又岂能放过沈夜等人?此等碾压性的修为,强悍可怖,仅丝毫灵力便能杀了他。即便是沈夜,又何尝能免俗?
那一缕探查偃甲鸟的神农清正灵力,不正是被这妖力击溃四散?
他不认同沈夜的手段,不代表他会眼睁睁看着沈夜于朗朗乾坤之下被正义枭首、被人界戮丨尸、被史书唾骂。其情可悯,其罪可诛,却彼心不忍。
他毕生所愿,唯有回护一人一城。
眼前的大妖极度厌恶魔及其相关的一切,倘若看到流月城如此行事,虽然会诛杀心魔,可却也不会放过沈夜、华月、瞳以及数百名祭司。并且,心魔一事是关乎魔域,她会管,可是烈山部之事,是人界之事,此时说与她,她会不会管此事,有无能力管此事,她的族人又会如何看待此事?在许多事情都未知的情况下,谢衣不能拿师尊挚友的命与烈山部的命运去赌。
他估计,此刻族民感染魔气应该仅有十分之一。族民想在浊气蔓延的大地上活下去,必须全身接受魔气。少了个腿啊手的,地面浊气都会腐蚀人体,极度的痛苦不亚于被严寒侵蚀。当初他是第一个感染魔气的人,多亏他修为不俗,才能接受足以抵抗浊气的魔气。可这城中多的是灵力修为远不如他的族民,只能经年累月逐渐感染魔气,否则,身体短时间承受过度的魔气,无异于自决。
即便现在真的诛灭心魔,那之后族民又将会继续困守孤城,经受严寒封冻的命运,便是连如沈夜般的困兽之斗都不会再有。
那支大妖,又能帮到他们何等地步呢?会帮助身携魔气的烈山部迁徙至人界吗?
夜幕渐近,谢衣抬头想寻月亮,可月亮隐在云层之后,不愿见他。
神明啊,你为什么要遗弃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