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库杜喜欢吃糖糕这件事,埃什弥是后来做了他的贴身侍卫才知道的。不过这一切还从五年前说起。
五年前,阿斯库杜设计了一场阴谋,在陷害了王庭命官之后,还顺手解救了被关押在神庙中的战俘奴隶埃什弥。那时候的埃什弥也是单纯,一门心思只想留在阿斯库杜身边,却忽略了在这糖衣炮弹下隐藏的诡计,那是阿斯库杜第一次陷害埃什弥,而埃什弥也是心甘情愿上钩的。
被关押在神庙区的那几年,埃什弥在神庙的麦场中做奴隶,收割大麦的任务并不繁重,但没有工资。他没有办法为自己赎身,更没有办法离开这里去寻找他的父母。田间的风掠过他的面庞,随后掀起一片片金黄的麦浪。他们吃的是粗磨大麦粥或是黑面饼,喝的是口味极其清淡的啤酒。
有一天清晨,天还未亮透,奴隶们就已经排成了一队,踉跄地向麦田走去。埃什弥本来是跟着队伍,可身边的老阿鲁却忽然捂住了胸口,弯下腰剧烈咳嗽,咳出的痰都带着血丝。负责监工的祭祀塔普看到后,皱了皱眉,正准备挥起手中的鞭子,便被埃什弥拦下。
“他病了,不该再下地。”
塔普的眼神冷了下来:“你是在命令神的仆人吗?”
他扬起手中的鞭子,狠狠抽在埃什弥的背上。
鞭子落下的瞬间,火辣辣的疼痛撕裂了埃什弥的思绪。他紧紧咬着牙关,没有吭声。老阿鲁被两个奴隶拖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那天的太阳分外毒辣,麦田仿佛炙烤着大地。埃什弥汗如雨下,仍强撑着收割着麦穗。黄昏时,他们才获准回到工棚。那天的晚饭比平时还要稀,只有半碗淡得几乎尝不出谷味的大麦粥,一块干裂的面饼。
埃什弥坐在角落里,背上的鞭痕一跳一跳地发烫。他默默地将面饼掰开一半,递给坐在一旁的一个小男孩,那是新近被俘的奴隶,还未习惯这苦役。他轻声说:“吃一点,明天还得活着。”
那男孩儿只是看了他一眼,接过面饼便瑟缩在墙角。过了好一会儿,埃什弥才发现这男孩不是本地人,不知道这个王国将战争打到了哪里,战俘越来越多,某种程度上也就意味着这座王国的版图越来越大。
埃什弥并不是这座王国的人,他来自邻国玛里。那一年,他15岁。玛里王城沦陷,玛里国王亚赫顿林被俘,敌人是来自北方埃考拉图大王国的国王沙马什-阿达德。
军队像夜幕一样压下来,整个城池都被黑暗吞噬。街头火光四起,哀嚎不绝,王室后宫被冲散,贵人、仆人、乱成一团。
神庙中香炉还未熄,门口却传来溃逃的哭声。
“敌人进城了!快逃啊!”
一群仆人丢下手里的供品,从神庙大门跌跌撞撞地冲出去。姨妈慌了,回头拉着埃什弥想走,可人流太急,混乱中她的手从埃什弥的手掌中滑落。
埃什弥吓坏了,被人流挤到神庙的侧门,看着姨妈的背影被人潮吞没。侧门外是熟悉的街道,只要穿过两三条巷子,就能回到家。可他越跑越慌,总觉得那条路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他气喘吁吁地冲到家门口,敲门、呼喊,然而屋子里空荡荡的,没人应声。
父母不在,邻居也不在。
可能早就逃了,或者……
已经被抓了。
突然,院外传来一阵动静。埃什弥探头望去,只见邻居家的阿姨被一个满脸胡渣的士兵粗暴地从屋里拖出。她尖叫着,抓着门框不肯松手,士兵怒吼着拔出刀,狠狠地捅进她的腹部。
一声闷响,血溅一地,肠子像蛇一样滑落在灰尘中。
埃什弥几乎当场呕吐,身子抖得像筛子。他不敢再停留,拔腿就逃。
顺着最后的那点儿记忆,埃什弥跌跌撞撞跑回了神庙。
可这一次,神庙变得异常寂静。
姨妈不见了,祭司长不见了,来来往往的仆役不见了,像是做了一场恶梦一样…
埃什弥鬼使神差地往神庙中央走去,那里是一间进行占卜的议事厅。姨妈是神庙的一名低级祭司,平时也只负责一些打扫圣所的任务。他随着姨妈见过在里面工作的占卜官,他们大多留着光头,身材臃肿,披着长袍,可这一次站在祭台前的人却完全不一样。
那人雪白的皮肤在微光中几乎透明,双唇鲜红,像蘸了血色胭脂。黑发顺滑地披落肩后。他的手指细长,此时正插进一只公羊的肚子里,从里面拽出了一颗鲜血淋漓的肝脏,鲜血顺着他的手腕低落,打在石地上,如雨落祭坛。
埃什弥终于忍不住干呕出声。
难道这场景不诡异吗?外面的士兵四处杀人,横尸遍野,神庙中却死一样的安静,只有一名从来没有见过的占卜官在这里安心做着占卜。
那人听到声音后,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没有意外,仿佛早就知道他会来。后来埃什弥才知道,眼前那位超凡脱俗,美若天仙的占卜官,是敌军国王沙马什-阿达德的占卜官,他的名字是阿斯库杜,年方二十,刚刚接替前任死去的神官上任,这是他接到的第一个任务,为攻占玛里城进行占卜。
而那一刻,埃什弥的命运也被悄然改写。
等他再次清醒时已经身处战俘牢车,和一群奴隶关押在一起,被送往遥远的埃考拉图王城。
在埃什弥眼中,埃考拉图的王城和玛里城没有什么不同。
热闹的街坊,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孩子们在小巷中追逐打闹,空气中弥漫着烤面包和香料的味道。
一座活着的城市,不像玛里,已经在当权者手中死去了,那里不再有欢笑,不再有香料与面包的味道,只有风,从断壁残垣之间穿过,像是哭一般难听。
活着的人被带走,死去的人永远留在了那里。
高墙的背后,是一座座雕饰精美的宅邸,屋檐下垂着染成深蓝与朱红的布幔,随风飘扬。马车滚滚而过,铁蹄踏地的声音在石板路上回响。
埃什弥失魂落魄地扒着牢车的木杆,静默地看着王城中的人民呼喊着国王的顺利归来,有人朝他们这些被关着的犯人扔来烂菜叶子和污水,他避而不及,被泼了一身。
他的视线巴巴地向前投去,远远看到那人披着黑袍,坐在马上,静静地立在熙攘人潮之外,如一块被遗忘的黑影。
埃什弥能一眼认出他,是因为他身上的气质太过与众不同。人群中总有那么一个人远非池中之物。身形高瘦,兜帽低垂,看不清面容,但那种凝定不动的姿态,却让埃什弥心头一紧。
他回想起他拿着羊肝占卜的模样,指尖还沾着未凝的血。那日天色昏沉,风从东南而来,他一个外来者,泰然自若地站在玛里的圣坛前,将剖开的羊肝摊平在银盘里,一道深褐的裂痕穿过肝叶,如同大地的伤口。
他闭着眼,默念古老的祷辞,却换来从未见过的征兆。
裂肝如烧焦,边缘泛黑,中央一团暗红旋涡,仿佛要吞噬他所有的预言。
那一刻,不知怎的,埃什弥就觉得这场灾难已无法挽回。
在那个男人的手指间,他好像看到了一股黑烟缓缓升起,伊什塔尔女神来到埃什弥面前。
“玛里之城,曾以我的名立石为誓,却忘我恩泽,逆我律命。”
她的声音如风卷过废墟。
“你们筑高墙以拒真言,用祭礼遮掩腐朽之心。你们不再敬天命,而敬自身的虚影。玛里啊,你们以血建殿,却不知神明不饮傲慢。”
她举目望向远方,眼中有泪光浮现,但冷如铁:
“我曾赐你丰收、胜利与爱,但你们将这些当作理所应得,把我的恩典当作人间权谋的筹码。如今你们将见:星光不再庇佑,河水不再温柔,大地将张口吞噬你们所有的傲慢与忘恩。”
她最后望向埃什弥,语调微颤却坚定:
“我曾试图拯救他们,但他们已选择遗忘我。故而我也,将遗忘他们。”
随即天地震动,烈焰升腾。
玛里之劫,从此无神可救。
而现在,那骑在马上、披着黑袍的人,与那天映入他脑海的异象重合得可怕。不是模糊的联想,而是直觉的确认,他曾在幻象中看见的就是真相。
当时的埃什弥尚且年幼,不过十几岁的孩子而已。小小年纪,却见证了战争的可怖和亲人的离世,心智尚未成熟的他将一切归结于阿斯库杜,他憎恨着他,却又被他牢牢吸引,对他的感情是那么复杂,如漩涡一般纠缠了埃什弥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