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办的不大,毕竟两位大人都是来办事的。但是酒肉管够,这神庙中藏着多少银钱、多少好酒,全都被人找了出来。
阿斯库杜也喝了两杯,可能是酒量不好,此时的他步伐有些飘忽。埃什弥跟在后面,两步上前想要扶住他,但是伸出去的手停在了半空,虚空护在阿斯库杜的身侧。
平日里素不爱笑的阿斯库杜在酒醉后竟多了几分笑意,对身后的埃什弥说道,“恭喜你,以后你就是自由人了。”
“谢谢大人。”
埃什弥低声应着,那声“大人”比以往说得更轻,也更慢了一些。
阿斯库杜没有转头,只是脚步慢了下来。他的身形本就微晃,像风中挂着铃的竹枝,这一慢,反倒更显几分醉意。他肩上的衣袍略微松开,露出一截锁骨。
夜风带着些酒香吹过长廊,神庙的灯火投下斑驳光影,把他们的影子映在墙上,交叠、拉长,一如这场模糊不清的情绪。
“你不高兴?”阿斯库杜忽然问,声音低低的,带着几分醉意缱绻。
“我……”埃什弥想了想,“我只是觉得,有点不真实。我在这件神庙做了五年奴隶了,一朝恢复自由之身,还有些不习惯。”
阿斯库杜终于停下脚步,转过头看他,那双平日里清冷克制的眼睛此刻被酒意染上了一点暖色。他靠得近了些,语气却反而更加清醒:“你以为自由是什么?”
埃什弥怔住,不知该怎么回答。
“自由不是逃脱。”阿斯库杜伸手,轻轻碰了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却没真握住,“自由是你开始知道,自己要留下来,是因为你愿意,不是因为你别无选择。”
那一瞬间,埃什弥几乎想回握住那只手,但他没有。
他只是站在那里,任风将两人之间的温度缓慢拉近。
“你还记……”埃什弥开口,却没有把问题问完。
他是想问,眼前的这位占卜师还记不记得他。五年的时间过去了,他是否还记得那个出现在战败国神庙的男孩呢?
可埃什弥的话还没有问出口,阿斯库杜就开始自说自话,是些埃什弥听不明白的。
“幸好,幸好,我联合这神庙的守卫,放那三个人进来。也幸好,幸好。那人收了我的钱,就远走高飞了。没人会在知道了!”
说着说着,阿斯库杜就开始笑,他靠在庭院的柱子上笑得开朗,一截腰腹从衣服中露出来,月光洒在他身上,肌肤如玉,仿佛神明亲手雕刻出的白瓷像。
可埃什弥站在那里,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他从未见过阿斯库杜这副模样。像是卸下了所有盔甲,又像是突然暴露了他刻意掩藏的裂痕。那些醉言疯语,每一句都带着几分疯癫,几分泄密,像是埋藏已久腐烂的真相。
“你在说什么?”埃什弥低声问,语气比预想中更紧张一些。
他是想让阿斯库杜不要再说了!
阿斯库杜偏过头,月光落在他眼角,眼神却一瞬变得飘忽:“你知道吗?那晚火太大了……我几乎以为烧不干净的。可偏偏你动手快。你不问缘由,就一把火烧了。”
“你信我,真让我觉得奇怪。”他笑了。
在阿斯库杜清醒的时候,埃什弥很少见到他笑。
觉得珍贵,又多看了两眼。
但是他又觉得,现在带阿斯库杜回房间是最好的做法,便向他走近了两步,“大人,该回去了。”
而回应他的只有阿斯库杜的一声哼哼。
…
而在另一侧的回廊尽头,一名身着浅甲的王城近卫正半隐在阴影中。他名叫雷穆,是伊雷克麾下最得力的耳目,擅长在黑暗中窥听、记忆、还原。
此刻,他悄无声息地看着庭院中站得太近的两个人。
阿斯库杜靠在柱上,袍子半松,衣衫不整。埃什弥则站得近得不合礼数,甚至伸手帮他整衣。两人的对话他听不清,但那气氛,他读得懂。还有阿斯库杜那句意味不明的话,在他看来,却是足够的证据。
雷穆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这句模糊的、带着暗示意味的话,足够了。
他没有继续偷听,而是悄然退入阴影,从另一条通道消失无踪。
不到一个时辰后,他便将刚才所见简洁有力地汇报给了伊雷克。
伊雷克听完后,手指缓缓敲击桌面,眼神却微微亮起。
“你确定他们没有看到你?”
“确定,大人。”
伊雷克点点头,像是已经能看到下一步落子的方向。
“有意思。”他慢慢说道,“找到那个人,他会是指认阿斯库杜的最好人证。“
下官得令后便离开了。
而巴利则从暗影中显出身形,勾唇笑道,
“没想到,这位高高在上的占卜师大人,原来私下里也有这么一手。”
他冲伊雷克行过礼,身子伏低了一些,“属下斗胆一问,这算什么?丑闻?通奸?亵神?”
“都不是。”伊雷克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但这叫‘不适任’。你听懂了吗?”
巴利表现的好像顿悟一般,连忙点头称是。
“他身为神庙执掌者,却与一个曾为奴的男子关系亲昵,模糊不清。无论真情假意,一旦传出,足以令神庙内外的长老们怀疑他的判断与立场。尤其是这位‘前奴隶’,正好牵扯刺杀案、私焚尸体、奴籍私除、越权赦免……只要有人愿意点上一根火柴,这桩事就能烧穿他的根。”
巴利又说,“可是阿斯库杜大人背后有大王子…”
“你懂什么,大王子对阿斯库杜含的也是那份心思,知道了这件事只会火上浇油。”
伊雷克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尚未熄灯的内院,语气轻描淡写:
“这不是审判的铁锤,而是打碎他名誉的锥子。”
他吩咐巴利:“今晚之事,不许外传,暂不动声色。等我手中的人证、物证、言证都准备好,再一击致命。”
“让他来不及还手。”
而这边,埃什弥已经搀着醉意渐重的阿斯库杜回到内殿。
看来,阿斯库杜是真的喝多了,晚上的风那么冷,偏偏说觉得热,硬是要把衣衫扯开,成何体统!
他将人扶到榻上,本想就此离开,阿斯库杜却一把握住了他手腕。
“别走。”他的声音很轻,像梦呓,“这里……安静。”
埃什弥一惊,当下就不敢动了。他大脑一片空白,觉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思忖犹豫着,竟然听到了低低地鼾声。
阿斯库杜睡着了。
埃什弥慢慢抽出手,低头凝视着他的睡颜。
片刻之后,他慢慢叹了口气,终于轻轻开口,回了句,
“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