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你高二,十六岁,因父母工作调动,从东京女高转到老家稻高。那时你还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理想主义。喜欢三岛由纪夫,梦想去法国留学,假期天天窝在房间看漫画写小说,耳机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摇滚乐队。
入学前你同母亲大吵一架,缘由现今已记不清了,左不过就是那些青春期老生常谈的话题。但你还记得那天兵库万里无云,艳阳高照,你独自赴往陌生的学校,书包装了三本课外书和一只mp3。远远望见稻荷崎高校的牌匾时你也有些胆怯,身着制服的未来校友自你身侧鱼贯而入,唯有你停步,认真端详起校门。稻高大门建得宽敞阔绰,教学楼隐匿在葱郁的香樟树后。你眯眼,发现树影间飘摇的一抹红色条幅,大喇喇地挂满教学楼最显著的一面墙,上面写:热烈庆祝我校排球部IH大赛荣获出线——还没看清最后一个字,后背就是一记开天辟地的剧痛。一颗三色排球飞了过来。
你忍痛大呼:“谁啊!”
同学们自动让出小道,那端站了几个男生,远看个子都很高。其中一个黄毛率先上前捡起滚落到你脚尖的排球,你朝他怒目而视,他却毫无反应,捡完就闪到一边。这就算了,黄毛还频频向你身后使眼色,根本不见半分歉意。大清早来这么一出,气得你眼歪嘴斜,撸起袖子就要干,拳头出到一半又被人拦下:
“抱歉同学,我不小心砸到你了。你还好吗?”
你正在气头上:“你说呢!换你走得好好的被球砸一下试试!”
“就是,猪治快道歉!”
先前那个黄毛补刀,你趁机仔细看了看后来的男生。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除了头发染成银色,他跟黄毛长得几乎一样。双胞胎啊,腹诽着,你摆脱银毛的桎梏,气鼓鼓地揉手腕。
“我说过抱歉了!”银毛咬牙切齿,一把攥住黄毛的衣领,“要不是你这头猪非跟我打赌,我至于失手砸到人吗?你也要道歉!快点,道歉!”
“我不!明明是你技术不好,凭什么要我道歉!”
“你说不说!”
“不说!”
你懒得跟他们掰扯,趁两个幼稚鬼不对付,啪啪两声,一人照后背给了一巴掌。啊!双胞胎齐声哀嚎,同时扭头向你投去怨怼的目光,你也没给好脸色,扇完巴掌就嫌弃地拂了拂衣袖:“这下扯平了。别挡路啊,谢谢。”
拨开他俩,你猫身溜了出去。路过举手机全程录像的男同学,他朝你竖大拇指。
很久以后角名问你对他们的第一印象如何,你像他当年那样笑得鬼气森森,吓得角名立马双手举过头顶作投降状。那会你们刚升大学,时不时还会约着见面聊聊近况,他谈起其他朋友,说北前辈最近钻研水稻种植,等治的饭团店开起来,有意向一起合作。又谈到侑,角名问:“你们念同一所大学,应该有很多机会见面吧。”你刚咽下去的茶水差点全喷出来:“怎么可能,那家伙现在可是炙手可热的大明星,哪有精力跟老同学聊天。”
角名没搭腔,你从他欲言又止的空档里品出几分熟人间的耐人寻味,也跟着沉默半晌。饭桌挤进其他客人的嗡鸣,这家你们从高中约到大学的饭店面积不大,足够承载几代人的记忆。隔壁就坐了三个制服崭新的女高中生,百褶裙锋利的裙摆随她们闲聊的动静摇晃,裁出十六岁水亮的剪影。
“我十六岁长什么样?角名,你的旧手机里应该存了不少影像吧。”
“也许。但那么多视频找起来很麻烦,这顿饭你买单咯?”
“那算了。”
青春期遗像的话题就这么轻飘飘地揭过了。
高中回忆在大一还很鲜明,聊到最后,势必会牵扯到一些故去的旧事。角名说你知道不,大家起初都有点怵你。你回正常啊,毕竟没几个人转学第一天就跑到校门口扇别人巴掌,但这事儿那对双胞胎得负全责。他面不改色地打趣:后来也不见你收敛多少。你笑了,抢走最后一块炸鸡:可拉倒吧,我哪有这么凶。
其实你记得的,你记得十六岁的自己长什么样,记得那时自己明媚,正直,偶尔也爱耍点小聪明。第一天报道,老师叫你先站外面等他的开场白,你扒在门边探头探脑,跟靠窗第三排的男生对上视线。他瞪圆眼,之后一切好像慢镜头,你被老师叫进去作自我介绍:大家好,我来自东京,请多多指教。掌声此起彼伏,老师安排你跟他坐前后桌,他前,你后。你看到他脚边枕着一颗排球,银发显眼招摇,课本扉页的名字是宫治。
一整节课你都盯着宫治修建整齐的后脑勺发呆,仿佛感受到后桌的目光,他始终坐得笔挺。下课铃甫一响起,宫治飞速转身,你们异口同声:“怎么是你。”
停顿片刻,他另起话头,神情古怪又腼腆地:“后背还痛吗?”
“干嘛,要道歉。”你没好气,心想这人不跟黄毛兄弟在一块,态度还挺友善的。
宫治正色:“我已经道过了。”
......也没友善到哪儿去。
隔着大半间教室,门口有人喊他名字,治——猪治——来了!他见怪不怪地收拾东西,向与他共享一半基因的黄毛走去,他叫他侑,而后吵闹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第二节课铃响快三分钟,宫治姗姗来迟,顶着国文老师不痛不痒的训斥溜回座位。入座后一直喘气,好像趁课间十分钟出去跑了个一千米。你犹豫着要不要戳他问候一下,宫治却半侧头,甩给你一瓶小林制药的消炎镇痛液。
“给你的。”
他说。
“你和阿治最近还联系吗?”宫侑问。
雨中艰难跋涉了十分钟,你们好不容易才走到快递站,躲进屋檐下拧衣角。
“你问这个干嘛。”
他今天老提宫治,你警铃大作,凭你对宫侑的了解,他绝对别有居心。
果不其然,故意恶心你似的,宫侑满嘴跑火车:“他挺想你。”
“别开玩笑了。”
你不以为意,拧干衣摆的积水就去数货架,宫侑忠诚地跟在后面。包裹摆得很高,你垫脚试了几次,就快够到时从后肩伸出一只长胳膊。他轻松取下,故意将快递放到你头顶。很脏的!你瞪他,发现宫侑虽干着恶作剧的事,脸上却不见笑意,也并不看你,只是自如地、好像演习过千万遍地,吐出一句话:
“那就当我有点想你吧。”
砸下这句宫侑就走了,双手插兜,步伐缓慢,好像在等你追上他。当你真的心惊肉跳地拽住他时,宫侑又加快脚步,你费劲力气才没让他逃走。
你大喊:“宫侑!”
你到底什么意思?
本想这么问的。
话到嘴边,你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落雨声补齐你与他之间的距离,你在宫侑静谧的视线下本能地后退一步,他竟然现出雨点大小的笑意。怎么了,有问题吗?他狡黠地说,语气里夹带不少嘲气。**,吐着蛇信子游向你。一、二、三。只差最后一步,他就能像摘取高架上的快递般,轻而易举地叼走你的魂与心。但他停下了。
你总算醒神,飞快地:“没什么。回去吧,我还要改答辩稿。”
宫侑笑,这次是你熟悉的那种欠揍的笑。晚上一起吃饭?我请你。他说,句间的问号形同虚设,他根本没给你拒绝的机会。
而你?你还沉浸在方才似是而非的惊惶中。过往与他有关的一幕幕劈开混沌,跨越万水千山,通通嵌入脑海。
起初你只与宫治熟悉,他上课老打瞌睡,全靠课后借你的笔记救济。还非得转头,趴在你桌上懒洋洋地抄写,搞得你根本没法做自己的事。你怎么忍得了?也狠狠揍过他几拳,宫治根本不放心上。无论如何,日子还得过,经过几天鸡飞蛋打的摸索,你们达成某种微妙的默契:他抄笔记,你去走廊放松;你写作业,他帮你买饮料。
关系更进一步在班委竞选那天。你报名学习委员,和本班上学期的学习委员渡边悦子竞争。作为转校生的你根本没什么优势,但你就是要争,就是想争。
最终,你三票,渡边悦子二十七票。
这三票里,有一票来自你自己 ,一票来自渡边悦子,还有一票是谁?
你昂首阔步下台,发现书桌左上方平白无故地冒出一罐香蕉牛奶,和被铝罐压住的便签条。米黄色,字迹马马虎虎,上面写:
别沮丧,我投了你一票。
宫治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投给我。”
宫治不明白怎会有人对此刨根问底。他五官其实很规整,浓眉紧皱时走势利落,拢着一层剔透的宁静。他说:“想投就投了,不允许?”
讲得这么好听,你哼声,心底明白,宫治绝对只是为了能继续正大光明地抄你笔记。
自从那一天起,你们时常传纸条。话题都很无聊,今天喝什么?西柚汁,数学课外习题你订正了没?没有,借我看看。诸如此类。有时他找你讨要课外书,你像荒野女巫展示魔药那样将书本在桌上摊成一排,抱手观察扣门拜访的宫治做选择。他总会精准挑中封面最精美、语言最通俗的小说,历史课上草草翻弄一通,下课就还你。
纸条传递的对象还有渡边悦子,班委竞选后她主动找你谈天,一来二去成了朋友。渡边留一头齐腰长发,高挑匀称,讲话铿锵有力,成绩常年霸占年级前三甲。她坐大门边,你坐靠窗最里面,但女孩们的友谊才不会受座位表的干扰。你们想尽各种办法聊天,课上一发生点什么就天南海北地找彼此视线,对上了,不必多言,各自闷声憋笑好几分钟。有时憋不住,笑声就从嘴缝溜出来,转好几圈落到前桌宫治的耳朵里。他像看神经病一样看你,骂你俩有病。
高中宫治没少与你传纸条,更没少帮你传纸条。你把便签卷成圆柱体戳宫治的肩胛骨,力道没控制好,会换来宫治敢怒不敢言的神情。对他连“拜托”都没必要说,简单干脆的三个字:给悦子,他就只能无语地接过,扔给下一个人。圆柱体漂洋过海,经由许许多多同学浸渍着墨水的手指抚摸,最终被少女成功打捞。每一张纸条都被你仔细收进白色恋人那蓝白相间、四四方方的饼干盒,两年过去,这样的铁盒子你有三个。
渡边悦子喜欢角名伦太郎这件事,你是全世界第一个知道的人。忘记何时起,但凡排球部有个风吹草动,渡边第一时间就会拉你去凑热闹。她守在体育馆门口张望,你靠着风雨廊的栏杆发呆,阳光炙烤下,橡胶融化的焦臭味在鼻尖挥之不去。这段回忆总是焦躁的,耳畔萦绕着排球部员奔跑走动的声音,以及渡边一碰到角名就结巴的尴尬表情。
是不是每个好学生都会稀里糊涂地喜欢上坏小孩?高二上,你对角名的印象还停留在入学当天他分明可以出言劝解几句,却偏躲到人群中一个劲地录像的丑恶嘴脸。陪渡边守望时你也经常与角名打照面,每次见他都挂着一副不咸不淡的脸色,眼皮兴味难明地耷拉着,跟朋友说话还特别不客气。不过品味还行,你与他私下在图书馆偶遇过一次,他头戴耳机,怀里揣着三岛由纪夫的《奔马》,步履匆匆。
总的来说,你并不支持渡边把角名当做初恋对象,她问为啥,你说因为角名身上的文青味熏到我了。渡边悦子笑得幽深莫测,她说你知道吗,你的文艺病也不少,不过浓度正好,少一分没劲,多一分恶心。你夸张地尖叫,疯狂捂朋友嘴巴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渡边边躲边喊真的!我没骂你呀,我喜欢的就是这样的你!
打闹中后背不小心撞到下训的排球部员,一个个块头又高又大,你俩都不吭声了,埋头道完歉就默默闪到旁边。你不老实,人退了,眼睛还在这群男的之间扫射,一瞅到角名那头极具标志性的中分短发就疯狂摇渡边肩膀。“他在那他在那!诶,你别躲我后面呀……”
“你们怎么来了。”
宫治远远打了个招呼。他身边,角名饶有兴趣地投来一瞥,银岛结看出点什么,视线徘徊在僵硬的渡边和角名之间。
而宫侑,与宫治并肩站、满头金发随风吹得飒飒的宫侑。
他阴沉着脸,盯向你。
只盯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