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炮火硝烟在1918年6月的基辅随着花香渐渐消散,但校园礼堂不再飘荡着柴可夫斯基的圆舞曲,一年一度的毕业舞会也暂停了。
男孩们把课本摞起,当作简单的街道布防,他们热烈讨论着二月份从基辅撤退的苏维埃军队会不会卷土重来。德军的推进路线、布尔什维克的战略意图,在他们的高谈阔论里,都不过尔尔。
年轻的女孩子对这些毫无兴趣。伊拉对着珐琅手镜调整自己栗色鬈发间的珍珠发夹,精心描绘的樱唇勾起了满意的笑容。
“战争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她将香水点在锁骨凹陷处,顾影自怜道,“等我的画像挂进将军的会客厅,你们就会明白代数几何远不及眼波流转有用。”
几个女孩吃吃笑起来,有人故意道:“那冬妮娅的画像早该挂满整个乌克兰了。”
手镜哐当砸在桌子上,伊拉抚平自己的塔夫绸裙摆,哼笑道:“今晚我可是施耐德少校的座上宾,而我们的白玫瑰花小姐,马上就要落到泥巴地里去啦。”
这段挖苦话其实不算假——三天前,冬妮娅收到了父亲的来信,然后她要回谢佩托夫卡小镇念七年级的消息飞快掠过了整个校园,有同情的,有遗憾的,当然也有像伊拉一样幸灾乐祸的。
此时的冬妮娅正同塔妮亚漫步在校园的池塘边,与她最好的朋友做最后的告别。今年的花儿开得格外惨淡,只有几丛芦苇在夏日的微风里轻轻摇摆。
“我有好几年没有回谢佩托夫卡了。”冬妮娅惆怅道,“我们一起看的《萨什卡·日古廖夫》还没有读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有一起读书的时光。”
塔妮亚摇了摇头,突然握住冬妮娅的手,这个黑头发的犹太女孩声音低沉:“日古廖夫放弃优渥的生活,联合农民起义。冬妮娅,我失去了富裕的家庭,却获得了内心的自我,我不怕告诉你,我想做日古廖夫一样的人。”
冬妮娅默然。
“我知晓你的志向,你想走的这条路很难。”她摘下胸前的勿忘我胸针,别在了塔妮亚的领口,蓝宝石在阳光下愈发璀璨,“这是我的祝福,也是临别礼物。”
塔妮亚笑了,摸了摸领口的勿忘我:“冬妮娅,你听见了吗?”
她抬起的眼眸里倒映着自由的天光,远处传来火车拉响的汽笛声,塔妮亚好像看到了无数与他们年纪相仿的士兵,乘坐着列车奔赴欧洲各地:“这是来自大地的呼唤。我不知道这条路能不能走向终点,但是我已经可以放弃所有只为追寻希望的光火。”
*
冬妮娅站在基辅火车站的月台上,远处一望无际的麦田在风里翻涌成金色的潮汐,充满着勃勃生机。
一旁的利斯尼克拎着行李箱,高大的身躯替冬妮娅挡住了大多数打量的视线。他是冬妮娅父亲杜曼诺夫最得力的助手,这次是专门来基辅接冬妮娅回谢佩托夫卡的。
谢佩托夫卡是乌克兰的边陲小镇,欧洲大陆六条铁路交汇的中心,也是冬妮娅长大的地方。
“火车好像晚点了……”
冬妮娅的尾音被突然的枪声截断,人群惊叫着像鸽群般四处逃散。
“小心!”利斯尼克本能地扣住冬妮娅的手臂,护着她退向了角落的立柱后。
枪声再度炸响,冬妮娅的心猛然一跳,她看见一个带血的灰色身影从站台坠落。
男孩仰面倒在铁轨上,鲜血正沿着枕木缝隙蜿蜒流动。他很年轻,应该只有十一二岁,下颌线还带着孩子特有的柔润弧度,然而现在,他睁着他将永远年轻的双眼,一动不动。
那是一个常穿梭在基辅大街小巷卖报的男孩,笑起来很甜。上个月他着急忙慌撞上了冬妮娅的马车,还是冬妮娅帮他包扎的伤口。
她没有问他的名字,于是再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我们不杀听话的顺民。”
德**官的银色手枪还在冒烟,手枪轻佻地在他手上转了个圈,他轻笑道,似乎很和气的样子。
然而回应他的是一片死寂,只有德国人的军靴声在地砖上敲出令人心悸的节奏。
是冯·施耐德少校。
冬妮娅在伊拉的金怀表里见过这张脸。伊拉向大家炫耀施耐德少校如何英俊优秀,而她深受这样年轻有为的军官青睐,金怀表里施耐德的小像就是她魅力的明证。
施耐德少校的皮靴踩上了男孩的血,发出黏稠的轻响。他弯下腰,从灰外套的内口袋里搜出密码本,然后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拂过,阖上了男孩的双眼。
“真是个俊俏的小布尔什维克,可惜了这双斯拉夫蓝眼睛。”少校笑道,他的俄语让冬妮娅听得反胃。
她攥紧了手,沉默地退回了立柱的阴影。
火车终于进站了。
施耐德少校扫了一眼瑟瑟发抖的人群,愉悦地笑了:“大家不用这么紧张,火车到了,祝大家旅途愉快。”他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 ,带着士兵们退出了这场追捕表演的舞台。
停在站点的蒸汽机车断续地喘息着,冬妮娅看见白烟从铸铁阀门里渗出,将穹顶割裂,仿佛有人把碎玻璃撒进了乌克兰的蓝天。
这看似美丽安宁,实则破碎挣扎的世界。
“我像个沉默的鹌鹑。”冬妮娅抬起手,遮住了双眼,自嘲道。
一等车厢的包间里只有她跟利斯尼克两个人。利斯尼克叹了口气:“冬妮娅小姐,你还是个孩子。”
“然而德国人的子弹不会因为年幼就偏离半分。”冬妮娅坐直了身体,盯着利斯尼克,“我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利斯尼克沉默了许久才轻声道:“他不会永远没有名字的。”
冬妮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
“冬妮娅!”
欢快的声音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长相明艳的女孩在马车上冲冬妮娅招手:“好久不见,我是特地来接你的哟。”
冬妮娅一上车莉莎就亲昵地抱住了她的胳膊,琥珀色的眼睛像沁着一汪蜂蜜:“我们以后就在一个学校啦!当年你去基辅念书我还哭过呢,现在终于可以继续和你做同学了。”
莉莎对基辅的事情非常感兴趣,追着问基辅现在穿衣打扮的流行趋势。她对谢佩托夫卡的事情如数家珍,什么新鲜消息都逃不开莉莎的耳朵,也很热衷分享给冬妮娅。
“我在基辅火车站遇到了一个德国少校带兵抓捕布尔什维克。”冬妮娅尽量用平淡的语气道。
莉莎睁大了眼睛:“少校,他长得英俊吗?涅莉就跟住在她家的德国中尉好上了。哦!你应该不知道涅莉是谁,她是列辛斯基律师的女儿,你去基辅后列辛斯基家才从华沙搬来了谢佩托夫卡。”
她皱了皱鼻子:“不过德国中尉那副尊荣,真是让人打破对军官的美好幻想。就这么点儿高,矮矮胖胖的,黑红的脸上偏偏留了一小撮胡子,特别像一头戴眼镜的山猪。”
说着莉莎就咯咯笑起来,觉得这可真是个绝妙的比喻。
冬妮娅失去了倾诉的**。她笑了笑:“我对军官不感兴趣,离开谢佩托夫卡么久,我最怀念的还是家里书房的那个橡木大橱柜。”
莉莎十分不解:“你居然会喜欢看书,没人会在乎女人读不读书的,不如我们去看看娜塔莎夫人店里新上的帽子吧,据说是从巴黎过来的。”
她眨着漂亮的大眼睛,哼唱起欢快的歌谣,已经在期待同冬妮娅一起去逛街了。
*
冬妮娅在写给塔妮亚的信上提到了这件事。
“……我重逢了儿时的女伴莉莎,她美丽、热情、大方,是世俗意义上很该谈得来的朋友,一见面就让人心生欢喜。然而我不可抑止地感受到了孤独。
这些年轻的女孩子,她们追求漂亮的衣服,美丽的饰品,新潮的帽子,为男孩子的追捧暗暗较劲儿,对外面的世界毫无所觉。那是一眼就能看到头的未来,我实在厌恶这样千篇一律的生活。
她们对容貌的追捧远远大于对心灵的追求,夸耀赞美我的颜色。生得美丽当然没有错,我只是腻烦在她们眼中,除了美貌与家世,仿佛一无所有。这样看到的我不是冬妮娅·图曼诺娃,而是一个家世优渥的漂亮空壳。
……
塔妮亚,写了这么多,直到现在我才有勇气将这段时间一直盘桓在我脑海里的一幕写下来。
你还记得那天我们坐马车撞到的男孩吗?我还记得我替他包扎好伤口后他羞怯的双眼。
他选择了布尔什维克,然后怀抱着黎明的希望死去了。
德国人的枪声成为了我永恒的沉默梦魇。
然而我只能保持沉默。”
冬妮娅叹了口气,不再往下写了。
她拿了本书,推开花园的小栅栏门,走过一座小桥,上了宽阔的林荫道。大道右边是池塘,岸边长满了茂密的垂柳和小树丛。
近了她才注意到树丛里扬起的钓竿。冬妮娅拂开柔软的柳枝条,一个皮肤黝黑的大男孩映入眼帘。
男孩赤着双脚,手持钓竿,旁边放了个生锈了的蚯蚓罐,很明显是在这里钓鱼。
“这里能钓到鱼吗?”冬妮娅好奇道。
保尔惊了一跳,回头便看到了个陌生的姑娘。她穿着领子上有蓝条的白色水兵服和浅灰色短裙,一双带花边的短袜紧紧裹住匀称的小腿,脚上穿着棕色的便鞋。她栗色的头发梳成一条粗大的辫子落在胸前,温柔的蓝眼睛带着笑意,正微微倾身注视着自己,动人极了。
保尔手里的钓竿颤动了一下,平静的水面起了涟漪。
“哎!您看,鱼是不是上钩啦?”冬妮娅看到钓竿动了,忙喊道。
保尔因为这声音慌了神,想也没想地扯起了钓竿,然而钩子上的蚯蚓打着转转,好像在嘲笑他。
保尔羞恼地把鱼钩抛向了远处,结果慌乱下抛在了两棵牛蒡草中间,鱼钩挂在了根上。他有心想用力扯回来,又怕身后这漂亮姑娘嘲笑他,于是埋怨道:“都怪您这么大声,把鱼给吓跑了。”
冬妮娅听到这话,忍不住嘲弄道:“我看您这模样也能把鱼给吓跑!这地方大白天还能钓着鱼?您可真是最优秀的渔夫。”
保尔生气了,站起来转身把帽子往额头上一拉,直视她的眼睛:“小姐,可以请您去旁边待着吗?”
看保尔跟塔妮亚一样是黑发黑眼,冬妮娅没再跟这个粗鲁的小子计较,笑了笑,友善道:“我在这儿是不是妨碍到您了?”
保尔警惕地看了她一眼,确认没有任何嘲讽的意思,不情愿道:“这儿有的是位置,当然,您想看就看。”
冬妮娅便在一棵弯曲的柳树上找到了舒适的座位,把书放在膝盖上,靠了下来。这里微风凉爽,便不走那么远去采石场了,毕竟,有趣的人很少见。
修了第一小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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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