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求你……不要看我……”
白魔用胳膊压住自己的双目,眼泪还在源源不断地从缝隙中落下,黑魔发丝的阴影遮住他脸上所有的表情,唯有时断时续的泣声从唇间漏出,“我……真的……很没用……”
“谁说你没用,你为什么会这么想?”黑魔忙拿指尖拭去他脸上的泪珠,“无论是白魔法水平还是你这个人,我都觉得没有任何问题啊,谁说你有问题?”
白魔哭着念的词句黑魔竟是一句都听不懂,他又抽泣两声,重新用通用语说:“我不行……”
黑魔真的有些生气了,但想起自己先前哭着给艾姆洛德打通讯的样子,又觉得自己真是毫无同理心。只因已经从无形的威压中站起身,就轻看白魔的痛苦,这简直是畜生才会做的事。
他把遭遇旅店女服务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和白魔说了一遍,当舌头被妖异拽住时那种浸透全身的恐慌至今想起还后怕。虽然事后发现这不过是希利斯给他的试炼,但那一刻他没有感到如释重负,只觉寒冷彻骨。
如果没有希利斯,他就已经死在那里了。万一自己独身一人碰上这种事件该怎么办?希利斯连咒杖都没拔出来,只是站在那里捏碎一块契约石就结束掉一切。看似简单,但这说明他早就对“服务生”的行踪和习性了如指掌,家仆乃至轻敌的黑魔本人都不过是他刻意安插的捕兽夹。
“只要方法对就能进步,你不是也学会无声咒了吗?”
白魔的声音逐渐微弱下去:“不……不止是因为这个……”
“啊,那还有什么事?”黑魔绞尽脑汁,“因为没有老师?但师娘说他过几天就来,不对?啊……因为什么事呢……”
“是因为你在宝石摊位挑喜欢的石头,我说这些都是假的,害你生气了?”
“不是。”
“是因为我没有给你买那条带诅咒的项链,害你生气了?”
“不是。”
“难道是因为我想去黄金商人那里买幻想药给你,让你变成别的模样再去孤儿院偷偷看望孩子,害你生气了?”
“也不是。”
“那究竟是什么呢?孤儿院的保育员和我发火的时候,我却没有打他,是因为这个吗?”
“当然不是了!”
“你不会……不会还在因为他说的话生气吧!”
“我……”
白魔执拗地咬住嘴唇:“我没有,我觉得……他说得对。”
那名保育员的脸黑魔早就忘记了,但他说的话太过分,直至现在还如雷贯耳。
当黑魔拉着白魔躲在街区的拐角时,看到医师在询问孤儿院里的白魔法师去了哪里,为何需要请新的医师上门治病。
“如果白魔法师都是他那个样子,格里达尼亚早就亡国了!”保育员几乎在怒吼,“他已经被开除了!”
黑魔的火气立刻窜得比保育员还高,不顾白魔的阻拦就跑到孤儿院门口大声反驳:“明明对魔法一窍不通,还敢对法师指指点点!谁说白魔法师一定能治好这种病症?你们又没见过别的白魔法师!你再这么说,我就……”
该怎么办呢?打这不识货的家伙一拳,或是拔出咒杖,把周围的铜刃团全部吸引过来?他要这样在大街上自曝身份,再将自己身后的一连串罪案全部公之于众吗?黑魔的后半句哑了火,恰好白魔在一旁无力地拽住他的衣袖。
“不要冲动……”白魔可怜兮兮地说,“他什么都没做错,是我太没用……”
黑魔的拳头攥起又放松,最后只得牵起白魔,掉头就从孤儿院门口离开。而一旁医师口中的话也消散在风中。
“啊……我记得他,他的头发颜色就像初春的草,孩子们非常喜欢他……”
那又怎样,就算孩子再喜欢白魔,能决定白魔去留的依然是这帮一点魔法都不懂、鼠目寸光之人,如果这里是格里达尼亚,又有谁敢对白魔法师不敬?
可他真的让白魔出气了吗?他带着白魔立刻离开孤儿院的最终原因到底是为了白魔好,还是为了自己好?
黑魔羞愧地坐在白魔面前。在乌尔达哈他甚至没有自保的能力,却总想着去保护别人。黑魔法是破坏魔法,但诞生的初衷是为了保护玛哈人民的安全,后才被用于战争和侵略而已。但无论如何,黑魔法师说出“我想保护你”这种话,不免引来嘲笑。
“对不起……”黑魔道歉,“我只会干一些违法乱纪的事情,还很冲动,我觉得你应该不是很想看到我那么做……”
“你帮我出气也没有用啊,又不能解决问题……”
白魔嘴上这么说,眼泪却依然在流,看起来比先前更伤心了。黑魔拽着自己的耳朵想了半天,依旧毫无头绪,只得在床上反复打滚,没过一会就嚎叫起来,试图用耳朵遮住自己的眼睛。
白魔看他无头苍蝇一般在屋里横冲直撞,嘴角忍不住翘起奇怪的弧度。明明想笑,但却更想哭,他的情绪总是如此脆弱。
“我知道了,是因为我说你就算治好孩子们也不会得到道歉对吗?唉我的意思是,他们只会相信自己的臆测!”
黑魔突然又把自己砸回床上,白魔差点被床垫弹到地上去。黑魔急冲冲地拿手去贴白魔的额头和脖子,生怕他又发起烧来:“我不是说你解决不了发烧病症,是让你不要因为风言风语看低自己,不要上他们的当啊!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白魔法师,为这种事伤心太不值当了!”
“你又没见过别的白魔法师!”
“老师不也夸你了吗?老师总见过别的白魔法师吧!”
“你简直是……猪……”
怎么一会说人是狗,一会说人是猪啊!维埃拉族再怎么看也像兔子才对吧!黑魔勃然大怒,但见白魔委屈地吸鼻子,马上就怒气渐消:“好吧好吧,就当我是猪,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哭,你能不能告诉我?”
“我不知道。”白魔居然也开始生气,“我不知道!你……”后面又是一串叽里咕噜黑魔听不懂的话,黑魔无奈加倍,打算再去问问希利斯能不能借本无限城语词典。
“啊,你难道会无限城语吗?”黑魔反应过来,震惊道,“难道你的妈妈是……”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不是……”白魔猛地把黑魔从自己身上推开,气哼哼地坐起身来,“你真的好烦啊!谁要听你在这一直讲大道理!我要一个人去外面逛一会,你不许跟上来!”
“外面很危险!尤其是晚上!”黑魔不肯松手,死命拽着白魔的胳膊,却硬生生被白魔往门口拖行两步,原来白魔的力气真的很大,说会给孤儿院换水绝非虚言。
“哪危险?你半夜跑出去买药不也没告诉我!”
“那不是你睡着了嘛,哎呀你真的别出去,万一碰上被妖异附身的尸体怎么办?”
“那我就把尸体剖开再把里面的内脏全部丢掉,把它穿在树上晒成干。”白魔转过头来冷冷地对黑魔说,“反正……我没有那种关系好到会来敲门骗我出去的朋友,而且那朋友还是个死人。”
“那你妈妈呢?”黑魔一用力就把白魔从门边拽了回来,“你发烧的时候说梦见妈妈回来了,万一你妈妈回来找你,你敢说你不会上当?”
白魔的身体轻飘飘地摔回黑魔怀里,但是僵硬至极,他彻底呆住了。
良药苦口,但这也太苦涩了。黑魔想扇自己巴掌的心情到达巅峰。如果他的妈妈在门口敲门,喊他的名字让他出去,他难道就不会上当吗?
“……你真的是猪。”白魔头也不回,压根不看他,“死人是不会回来的,就算妖异装得再像,也不可能是真正的妈妈。就算管虚假的东西叫再多声妈妈,妈妈也只有那一个。”
有一天,他一如往常地同金色的毛团玩耍。毛团蹦蹦跳跳地带着他往树林深处走去,叶幕之下,巨大的蛛网将几截枯败的树枝缠绕在一起,缝作一个简陋但温暖的小窝。有许多毛绒绒的金色小团子在上面打盹。而在那之下,本以为是金色绒毯的地方,居然是另一只毛团。
他和小毛团们正被一只巨大的毛团驮在背上,原来森林长在毛球身上,多么伟大的发现啊!
你也有妈妈!他惊讶道,我早该发现的!天啊,你和妈妈长得真是很像……孩子一定会和妈妈长得像吗?可我……和妈妈一点都不一样。她的头发颜色和我不一样,她的眼睛颜色和我不一样,她的耳朵形状也和我不一样。她很厉害,而我很弱小……
毛球凑上来安慰他,但具体说了什么,他完全没有听清。因为远远地,在他前来的方向,火焰正在燃起。
当他说爱的时候,身体会变得滚烫,比太阳还要热!在妈妈的怀抱里,烫是温暖的。
但走在没有妈妈的火焰里,他只觉得很痛,只感觉浑身很痛。
好痛。
“你这小孩真是要人命啊。”砾土堆老板打着哈欠把一个披萨推到桌上,“大晚上过来吃饭?厨房都下班了知不知道,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上夜班?”
话是这么说,但其实砾土堆内还坐着几个喝酒的佣兵。酒饮照常营业,这盘披萨又是提前备好的冷菜,刚被加热完毕。
“其实我们在休息,只不过作息已经被驯化了。”黑魔殷勤地帮白魔切披萨,“好妹妹,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休息?我以为你去菲斯卡冒险者营地杀人了。”老板的声音急速压低,以免被他人听见,“还好你没去。”
“菲斯卡冒险者营地?我们昨天晚上倒是去了。”黑魔凑近她问,“那边发生什么事了?”
老板看起来急坏了,一巴掌扇在黑魔胳膊上:“嘘!!”而后声音更低了些,“你白天没在别处听到?”
“没有,我们起得晚,只在集市逛了逛就回去了。”
老板招招手,让白魔也凑过来,白魔原本抱着胳膊坐在桌子边生气,见二人表情变得凝重,也赶忙凑上前。
“那里死了一大堆人,就在昨天半夜。”老板小声说,“都说和妖异有关,你们来之前这儿一直在讨论,铜刃团白天带走了那里所有活着的人,可千万别在外说自己去过。”
听到“妖异”俩字,黑魔心里一咯噔,白魔倒是头点得勤快。
老板重新直起身来,大声说道:“哎呀,你这小孩,又惹小提生气,真是没用的东西!”
黑魔还在想妖异的事,但见老板一直朝他使眼色,便立马双手合十,埋着头求饶:“救救我,救救我……我真的不明白他为什么一直在生气……”
“我要是你,就搬出来找我住,让他一个人在家里想七天七夜。”老板从身后搂住白魔的脖子,和他脸贴脸,“你可以和我一起睡,小提,你要不要搬过来?”
“那怎么行啊!”黑魔立刻急了,“你还是小女孩呢!你还没找男朋友呢!小提是男的啊!”
“我们小时候不也是这么睡的吗?”
“这不一样,我是你哥啊!!”
“哦,还知道自己是哥。”老板冷漠地用鼻子出气,“说出去都丢人。”
“……难道我像你哥哥吗?”白魔好似理解了什么,一脸的悲怆,“因为我是你哥哥,所以我们可以睡一起,是这个意思?”
“绝无可能。”黑魔这会反应倒是极快,“从来没有把你当哥哥看过。”
“因为我需要被照顾,所以把我当弟弟?”
“没有。”
“那难道你和其他合租舍友也睡一张床?”
“没有……”
仿佛伊克西翁的铁蹄划破云霄,惊雷响彻湖区。黑魔突然想明白了。
“还挺有意思。”一旁喝酒的女佣兵探过身来,“本来以为晚上来这儿的都是郁郁不得志的家伙,没想到还能看到感情戏。”
“哎呀,那可多啦。”老板热心地对她说,“你要是昨天来,还能看到一边大哭一边请全店人喝酒的战士哥,喜欢的姑娘和耍刺剑的家伙跑了,还说自己不喜欢肌肉大块的人,你说这事。”
黑魔默不作声地去桌下摸白魔的手,白魔躲掉两回,还是老老实实被他牵住。
“因为刺剑很帅。”女佣兵说着一抖披风,露出腰间的华丽剑柄,老板自知失言,忙捂住自己的嘴,但赤魔温和地摇摇头,“赤魔法师的武器和法袍样式都很华贵,如果有能言善道的小子,还挺容易骗到姑娘。”
“是了,能言善道啊。”老板叹气,“有的人啊,平时嘴贱得很,现在半个字都说不出。估计是连小提经常来店里偷看他都不知道。”
“啊?”黑魔惊叫,“你说什么??”
“我才没有!”白魔急着否认,“我都是恰巧路过!”
“你每次过来都戴个兜帽坐在角落里,小孩喜欢抬头看路,压根就没注意到!”
“我真没有……我都没看清过他的脸……”白魔欲哭无泪,“但,好吧……可能我就是有……”
砾土堆老板拍拍胸脯:“都说菲尔认识乌尔达哈每个人,那我就知道砾土堆所有客人的感情线,怎么样?厉害吧!”
“太厉害了……”黑魔叹为观止,“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老板白他一眼:“我想让你自由发挥,结果就闹成这样,真是高估你。”
“但你都没见过我的脸,你干嘛来看我啊?”黑魔想明白了一些,但没完全想明白,忍不住挠头,而白魔的脸已经涨得通红。
“我就是!我就是……觉得你……”白魔急得一直挥手,“算了我不想说……”
“氛围感帅哥。”老板笑得很狡诈,“这个词是希利斯教我的,他说小孩是那种光看背影都知道长蛮帅的类型,大概是说你站姿很狂吧。”
赤魔在一旁掩着嘴笑:“年轻真好,谈恋爱都傻乎乎的。”
“你也很年轻啊。”白魔丢下头顶冒烟的黑魔,忙把椅子往赤魔那边挪,“那个,有个很冒昧的问题,我想知道您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呀?”
女赤魔法师明显没预料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眉头轻微蹙起,白魔忙摆手说:“不好意思,就当我没问。”
“没关系。”她说,“很少有人问我这个问题。嗯……他们都是很普通的人,不会魔法,但是优秀的猎手,还很温柔。”
“真好。”白魔眼巴巴道,“您也是个很温柔的人。”
“你也是啊,我都有点嫉妒这小子。”赤魔法师对他笑,“还有老板给你撑腰,以后吵架都算他错,你只管跑来店里找老板就好了。”
“我才不会和他吵架。”黑魔不服气道,“如果他不高兴,那肯定是我错。既然是我错,我为什么要和他吵架?因为……刚刚就是这样的。”
赤魔吃瘪,悻悻地坐回去:“果然是小朋友。”
“真恶心,把我的客人恶心走我找你算账啊。”老板装腔作势地对黑魔挥拳头,“哎,不过,既然你有钱了,我们就先把招牌换掉吧!换一个没有错字、镶金的招牌,我要吓死对面的老板!报之前他往我店门口泼水的仇……”
“换,都换,干脆把店门也装修一下,摆两个恶魔墙在旁边,对面老板一过来,我就让它们对他打一套组合拳!”
“哪有这么多钱啊!你没有发烧吧,怎么在说胡话!”
白魔急到拿披萨边丢黑魔,三个人嘻嘻哈哈地互相拉扯,连周围的客人都被这份快乐感染,纷纷过来祝贺他们。不远处坐着的中年佣兵整张脸都被绷带包得严实,看着异样凶狠,却默不作声地丢了一小袋魔晶石给黑魔。黑魔朝他道谢,他却只是摆手。由他起,大家接二连三地将随礼抛向这张桌子。金币、水晶、草药……祝福像花瓣一样纷纷落下,好似这里是永结同心的典礼现场。最后赤魔摘下自己的耳环,递给白魔。
“在我的老家,无论是男孩女孩,成年礼都希望收到耳环。”她对白魔说,“方便携带、不易丢弃,可以轻易被头发遮住,很低调。”
菲尔买下白魔时送了他一对耀眼的宝石耳环,白魔一直戴着。而新收到的耳环是由天然白水晶直接镶嵌金属底座而成,两枚形状各异,精巧动人。白魔很喜欢,连忙换下自己耳朵上那对,小心翼翼地将菲尔送的耳环用手帕包好塞进口袋。
赤魔轻轻将他耳边的鬓发别至耳后,好让那对璀璨的水晶在烛火下闪烁。
“你无需遮掩,也不必循规蹈矩,因为你是自由的。”赤魔对他说,“你会幸福的。”
从今天开始,你就能成为真正的人类,火焰对他说。因为你懂爱、也能感知痛苦;你经历别离,又将踏上新征程。你迎着太阳、背靠月亮。无限未来和无数节点上,都有让你爱恨交加的人在等待。
而我们将一同庆祝你——脱离苦海。
为此庆贺吧!新时代的白魔法师!
可是……
可是,你们对妈妈……做了什么?
合影落满灰,已经很久没擦拭了。很久以前砾土堆还是开放式厨房,每次营业前她都要将合影翻过来,防止油污落到相框上。自从哥哥帮着扩建独立的后厨后,她就时常忘记去调整相框。今天歇业晚,她钻回柜台去给最后一拨客人结账时,才又想起它。
赤魔是最后一个客人,陪着她将窗户外的卷帘放下一半,熄灭多余的灯。本来这种事情不该交给客人来做,但赤魔说自己本就在附近短住,夜间没有别的事干,来帮帮忙也是好的。
“你是来沙都做什么的呢?”老板一边擦拭相框的边角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不说也没关系,来这的人多半都不说真话。”
“我接下一个委托,来调查龙血变异人。”赤魔口气平和,听着实诚无比,“我从伊修加德来,原本只想来玩玩,没想到恰巧有商会在发委托,和龙相关,真是专业对口。”
“其实你可以不用说这么详细。”老板重新将合影摆在桌上,画面里有四个人,三个猫魅族和一个维埃拉族,四个红头发的人站在一起,多么完美的全家福,“我每天在砾土堆听很多故事,总结出一个规律,那就是越详细的故事越假。”
赤魔微笑着歪头:“确实是。”
“不是故意戳穿你,是我觉得你人很好,就算我这样说你也不会把我怎么样。”老板抬起头,“如果你还要在沙都待几天,能不能帮我看着点我哥哥?我可以……每天给你免单!”
“你哥哥?就那个维埃拉的小子吗?”赤魔摘下自己的兜帽,一对长耳从中跃出,“难道你知道他在做什么可怕的工作?”
“嗯……直觉吧。”老板伸伸懒腰,“你刚说的这种事……就像他会去接的委托,所以我就想啊,你难道不是说来提醒我的吗?”
“你雇不起我。”
“我知道。”老板困倦地说,“我当然知道,我就是随便问问。我怕他一个人去做很危险的事情,被大人骗来骗去。虽然小提很厉害,但和他一样、和我一样,我们都在这里显得很傻很傻。”
赤魔再次在吧台前落座,问她要一杯简单的果汁喝。老板将最后两个香橙从筐里拿出来,剥皮放进杯子里捣碎。
赤魔一言不发地看着老板准备,又将视线转去合影。老板见她好奇,干脆把合影递过去给赤魔看。
这是一张四人合影,在昏黄的以太成像中,一模一样的红发依然耀眼。
“看。”老板指向站着的猫魅族夫妇,“我的爸爸、我的妈妈,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爸爸是厨师,妈妈是佣兵,他们一起冒险,机缘巧合下找到一处矿源,发了点小财,就来到这里开铺施粥。砾土堆最初是为底层佣兵和奴隶开设的慈善站,我从小就跟爸爸学做粗粮饼卷肉,因为这个最能充饥,对穷人来说性价比最高。”
“我喜欢这个故事。”赤魔的耳朵直立起来,“如果可以的话,请继续说吧。”
于是老板继续指向合影上的黑魔:“小孩第一次来店里的时候,没有穿鞋,脚底全是血,奴隶主光是追着他的血脚印就到了砾土堆,妈妈一怒之下,把他们全都打跑了。妈妈是很厉害的吟游诗人,可惜,我的战斗能力大概是遗传自爸爸,射出去的箭连靶子都碰不到。”
杯中的果实被狠狠剁碎,老板垂下头继续说:“小孩对我很好,总是抽空过来帮忙,他白天工作,晚上偷偷去行会学咒术,即便这样也一直是第一名。妈妈心疼他,想把他直接买下来,但我们资产凭证不达标,不能买奴隶。然后,有一天,有人告诉他们……一处新的矿源。”
赤魔静静地听着。
“如果我们没有开这家只出不进的砾土堆,就够钱买下他;但如果我们不开,又怎么遇到他呢?而且就算不是为了他,一直这样下去钱也会用光,爸爸妈妈最终都会被骗去船上……小孩把他们全都杀了,想抢财产的、想抢砾土堆这块地的、看不惯我爸妈施舍行为的,想把我卖去做奴隶的……所有人他都杀掉了。他晚上出去杀人,我就在店门口点一盏灯,这样他在高处就能望到砾土堆,确认我的安全。等他回家后,我再和他一起躲在这里睡觉。”
“你恨他吗?”赤魔突然问,“无论如何,你觉得自己恨他吗?”
冰块倒入杯中,老板暂时没有回答,而是又从货架上抽出一支气泡水:“给你的饮料加点风味。”
赤魔笑着点头,老板熟练地将所有材料混合,在杯沿插上装饰物,橙汁水吱吱冒着泡,冰块在其中旋转碰撞,晶莹剔透。
“我当然恨他,但我更爱他,我现在很幸福,以至于快忘记在家中胆战心惊等他回来的时光。”老板说,“你看,我都好久没擦合影了。真奇怪,那些人能被小孩子杀光,却能害死我的爸爸妈妈,而且……没有任何人在意我父母或是他们的生死,乌尔达哈的神只能听见钱币碰撞的声音。”
赤魔捧着杯子小口品尝,老板又打了个哈欠,但好脾气地站在柜台里陪着赤魔一起消磨时光,等这杯饮料见底后,赤魔依然没有离去的意向。老板感觉不解,还有些紧张,通讯贝就在手边,她悄悄地、下意识地摸过去……
“你就当一个故事听吧。”老板握住通讯贝,“毕竟越详细的故事越假。”
赤魔却对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我确实去过伊修加德,也知道龙化人是什么样的。但一直在店门口徘徊的东西,身上明明有类似的气息,却和我见过的完全不一样。”
老板诧异至极,扭头往店外看,一个黑影静静地站在窗外,被放下的卷帘遮住头部,只有肩膀以下的虚影映照在玻璃上。
“纳菲丝。”一个被埋没于时光和尘埃中的声音这样响起,“纳菲丝。”
纳菲丝,不要害怕,妈妈回来了。
赤魔猛然起身,将砾土堆老板从柜台后拽起扛在肩上,再把她往楼梯间一塞:“锁门!”
老板跌跌撞撞地摔在阶梯上,大脑停止了运转,只顾迅速回身扣上门闩,再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外界的声音。呼吸声变得很重,而指尖寒冷无比。
拔剑的声音。
推开大门的声音。
门边垂挂着的、用以欢迎客人的铃铛响起的声音。
手中通讯贝无法接通发出的电流声。
她跪在粗糙的石地上,楼梯间顶上的圆窗没有卷帘,清澈的月光从中泻出,照亮身边的杂物。
楼梯间里有一个很奇怪的玩偶装,缝缝补补、鼻歪眼斜。她和哥哥用店里仅剩的碎布做出这套装备。砾土堆重新开张那天是女儿节,黑魔穿上它在门口为女孩子们发桃花酥,大家叽叽喳喳地围着他,在起哄中摘下他的头套。
“什么啊!原来你也是小孩!”那个孩子这么说,“老板,老板也是小孩!”
“那又怎样?”黑魔说,“小孩也能开店,等你们长大了,也会来这里吃饭!”
孩子们围着他,问为什么小孩不能来吃饭?黑魔说因为店里有卖酒!于是话题又回到“小孩”上,为什么小孩可以做只有大人能吃的东西?
又有一个孩子跑过来,没刹住车,撞在另一个孩子身上,黑魔穿着玩偶服行动不便,这一撞就松开手,被他托在手里的玩偶头骨碌碌地滚到地上,跃过时光,撞上她面前的门,发出一声闷响。
直到强睁的眼睛变得酸涩,她才想起自己一直忘记眨眼。玩偶头依旧搭在玩偶服顶上,并没有落下来。
屋外静悄悄的,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通讯贝也被关闭,免得它一直发出刺耳的电流声。时间流速变得很慢,而心跳越走越快。
直到赤魔的声音响起:“已经没问题了,出来吧。”
她如释重负,跪着摸上门把。好像有什么东西正抵住门,用了点力气才将门完全打开。店内的灯已经全部熄灭,只能透过微弱的月光看见赤魔支着长耳的飒爽站姿,恍惚间,她还以为是哥哥站在那里。
她揉了揉酸痛的膝盖,连忙摸索着跑去柜台里点灯。
她从来没见过赤魔法师战斗,原来是这样安静的吗?为什么哥哥每次给她展示黑魔法的时候,爆炸声都大得惊人,得捂住耳朵才行。如果自己能学会战斗,是不是就能和他一起去冒险了?这样就能看到各式各样、天南地北的神奇魔法,就像妈妈带着只会做饭的爸爸一同冒险一样,那一定是他们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
“能帮我把灯放到门边去吗?”她手抖得要命,几次都没划亮火柴,“我要给哥哥……报信……”
赤魔没有回答,站在原地等她点灯。她好不容易才将蜡烛放进灯罩,照亮整个柜台,合影上的人面含微笑地注视着她。
但是这张照片怎么……
照片上依然是四个人,猫魅族夫妇,猫魅族小女孩,和维埃拉族男孩。
但母亲背对着镜头。
她呼吸停滞,举起灯朝楼梯间照去,打开的门边上,赤魔掉在地上的头双目圆睁,正从那里望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