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约热内卢的空气是粘稠的,饱浸着大西洋咸腥的风、烤肉的焦香、还有几十万人蒸腾出的汗水和狂热。
科帕卡巴纳海滩旁的赛道上,震耳欲聋的引擎嘶吼被更巨大的声浪彻底淹没——
那是属于马克斯·维斯塔潘的、山呼海啸般的巴西式欢呼。
香槟的金色喷泉在领奖台上方炸开,在夕阳熔金般的光线下折射出迷幻的光晕,泡沫雨点般洒落在他汗湿的金发和深蓝色的赛车服上。
他高举着那座沉重的冠军奖杯,脸上是胜利者惯有的、带着一丝疲惫的张扬笑容,向下方沸腾的海洋挥手。
“维斯塔潘!维斯塔潘!维斯塔潘!”
葡萄牙语的欢呼声浪,带着桑巴的节奏,一**冲击着观众席的护栏。
“天哪,他可真……耀眼。”
妈妈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带着温和的惊叹。
她手里还抱着那个印着熊猫图案的保温杯,里面是她怕我着凉特意泡的枸杞红枣茶,保温杯温热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贴在我的手臂上。
“何止耀眼,简直是个精准的驾驶机器!”
爸爸的声音则充满纯粹的男性崇拜,他高高举起手里那块临时买的、用马克笔歪歪扭扭写着“MAX 1”的硬纸板应援牌,用力挥舞着,像个狂热的少年。
他另一只手还小心翼翼地护着妈妈的肩膀,防止她被后面兴奋拥挤的人群碰到。
摄像机敏锐地捕捉着观众席上的一切。《家·线》节目的镜头正对着我们一家三口。
导演想要的就是这种真实的、家人共同见证重要时刻的反应。
我坐在他们中间,能清晰地闻到妈妈身上淡淡的栀子花香水和爸爸衬衫领口残留的须后水味道,一种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包裹着我,与外面那狂野的、几乎要将人掀翻的胜利狂欢形成奇妙的对比。
我的目光越过挥舞的手臂和飘扬的旗帜,投向那个领奖台上的中心。
维斯塔潘正将香槟瓶口对准旁边的亚军,引发又一阵尖叫,金色的酒液在夕阳下飞溅。
然后,他似乎是无意地,也可能是被某个方向的巨大声浪吸引,视线朝着观众席这边扫了过来。
那视线穿过鼎沸的人声和晃动的手臂丛林,像一道冰冷的探照灯光,精准地投射在我们这一小片区域。
隔着遥远的距离和沸腾的喧嚣,他脸上的胜利笑容似乎有零点几秒的凝滞。
冰蓝色的瞳孔在科帕卡巴纳绚烂的落日余晖下,没有映出金色,反而沉入了一片更深的、难以捉摸的阴影里。
他的目光极其短暂地停留在我们身上——爸爸挥舞的简陋应援牌,妈妈温和带笑的脸,还有被他们护在中间的我。
那眼神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什么,快得如同错觉,像是被强光刺痛后的瞬间失焦,又像是一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激起的、转瞬即逝的涟漪。
随即,他移开了视线,重新绽开笑容,将更多的香槟泼洒向欢呼的人群,重新融入那片金色的、震耳欲聋的狂欢海洋。
——
红牛车队的赛后派对在里约一家能俯瞰整个海湾的豪华酒店顶层举行。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灯火璀璨、如同巨大宝石项链般环绕着海湾的城市夜景,科帕卡巴纳海滩的白色浪花在月光下隐约可见。
空气里充斥着昂贵的香槟气、雪茄的浓烈烟雾、巴西烤肉滋滋作响的油脂香,以及一种不加掩饰的、属于征服者的亢奋荷尔蒙。
音乐震耳欲聋,人群在迷离的灯光下晃动、拥抱、大笑、跳舞。
夏尔像一条灵活的鱼,早已游进了这片沸腾的蓝色深海,被一群工程师和赞助商簇拥着,脸颊通红,声音因为兴奋而拔高。
爸爸也被夏尔拉去认识几位他崇拜已久的传奇工程师,正激动地比划着什么。妈妈则和几位车队高层的夫人坐在相对安静的角落沙发上,优雅地喝着香槟,轻声交谈,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
我端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气泡水,站在巨大的落地窗边,让窗玻璃的凉意稍微驱散室内的燥热。
目光在喧闹的人群中下意识地搜寻。
那个穿着剪裁合体深色西装的身影,此刻被更多兴奋的面孔包围着。
不断有人上前祝贺、拥抱、递上新的酒杯。他应付着,点头,嘴角挂着程式化的弧度,偶尔简短地回应几句。
但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即使在室内璀璨的水晶吊灯下,也像蒙上了一层薄雾,光芒有些涣散,仿佛灵魂的一部分还留在赛道上,或者被困在了某个更遥远、更寂静的地方。
他像一艘被巨浪裹挟的船,看似在风头浪尖,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疏离。
派对的热浪一**涌来。
我感觉有些气闷,放下酒杯,对不远处的妈妈做了个去洗手间的手势,妈妈微笑着点点头。
我转身,悄然离开了那片喧嚣的核心,沿着铺着厚地毯的走廊,寻找着通往露台或者稍微安静区域的出口。
走廊的尽头,一扇厚重的防火门虚掩着,门后透出外面更深沉的夜色和一丝带着凉意的风。
我推开一点缝隙,外面是一个狭长的、连接着酒店后巷的服务通道平台,堆放着一些清洁工具和空酒箱。平台下方,是酒店后巷昏暗的灯光和城市夜晚永不熄灭的背景噪音。
就在这远离派对喧嚣的昏暗角落里,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对着我,倚靠在冰冷的金属栏杆上。
深色的西装外套在昏暗光线下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只有浅金色的头发在远处巷口路灯的微弱光线下,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是维斯塔潘。
他手里没有香槟杯,只是静静地站着,微微低着头,肩膀的线条卸下了在派对上的挺拔,显出一种罕见的松弛,或者说一种沉重的疲惫。
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清辉,照亮了他脚边一个小小的、正在蠕动的黑影。
那是一只猫。
一只非常小的玳瑁猫,身上的毛色斑驳杂乱,像打翻了调色盘。
它的一条后腿似乎受了伤,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拖在地上。它正仰着小脑袋,朝着栏杆上那个沉默的身影,发出微弱而执拗的“喵呜”声,声音在寂静的后巷里显得格外清晰。
维斯塔潘缓缓地蹲下身。
这个动作由他做出来,带着一种与他身份极不相符的、近乎小心翼翼的笨拙。
昂贵的西装裤腿蹭到了地面可能存在的灰尘,他也毫不在意。
他伸出右手,那只在方向盘上能精准操控数百公里时速的手,此刻悬停在距离小猫头顶几厘米的地方,指尖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蜷曲着,带着一丝迟疑。他没有立刻去碰触,只是维持着这个姿势,低头看着那只不断朝他喵喵叫的、瘸腿的小东西。
冰冷的金属栏杆,昏暗的光线,远处隐约的派对喧嚣,西装革履的世界冠军,脚边瘸腿的流浪小猫。
这一幕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孤寂和反差。
我站在门后的阴影里,呼吸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像被钉在原地。
是该悄悄退回去,当作什么也没看见?
还是……
那只小猫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又或许是维斯塔潘身上没有威胁感。它拖着那条伤腿,竟然又往前挪蹭了一小步,毛茸茸的脑袋试探性地、轻轻地蹭了蹭维斯塔潘悬着的手指指尖。
那一瞬间,维斯塔潘的手指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像是某种禁锢被打破,他冰蓝色的眼底有什么东西剧烈地波动起来。他不再犹豫,指腹极其轻柔地落下,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小猫头顶那撮乱糟糟的毛发,动作生涩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温柔。他宽大的手掌,几乎能完全覆盖住小猫瘦小的身体。
小猫似乎感受到了这份善意,喉咙里发出更响亮的、满足的呼噜声,小脑袋更用力地蹭着他的手指,甚至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讨好地舔了一下他的指尖。
维斯塔潘维持着蹲姿,一动不动。月光勾勒出他低垂的侧脸轮廓,下巴的线条绷得死紧,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那层在派对上笼罩着他的、名为“胜利者”的坚硬外壳,在这个昏暗的角落,在这只脆弱的小猫面前,无声地碎裂了,露出底下深藏的、带着裂痕的底色。
我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带着巷子里的尘埃味道涌入肺腑。
我轻轻推开防火门,金属铰链发出细微的“嘎吱”声。
维斯塔潘的身体瞬间僵硬了。
他猛地抬起头,像一头受惊的豹子,冰蓝色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锐利如刀,直直地刺向声音来源。
那里面充满了被窥见隐秘的警惕,甚至有一闪而过的狼狈和攻击性。
他触碰小猫的手指也立刻缩了回来,蜷成了拳。
看清是我时,他眼底那瞬间炸开的锐利光芒才缓缓收敛,但警惕并未完全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被看穿后的沉默和疏离。
他迅速站起身,动作恢复了惯常的利落,高大的身影重新在阴影里挺直,仿佛刚才那个蹲在地上、温柔触碰流浪猫的男人只是一个幻影。
只有那只小猫还茫然地仰着头,朝着他刚才的位置,委屈地“喵”了一声。
“抱歉,”我的声音在寂静的后巷里显得有些突兀,“我……只是想透透气。”
我指了指身后虚掩的门。
维斯塔潘没有回应,只是沉默地看着我。
空气凝固得如同赛道维修区凌晨凝结的露水。
我的目光落在他脚边那只依旧执着地望着他的小玳瑁猫身上,它拖着伤腿,又试图靠近他锃亮的皮鞋。
维斯塔潘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避开了那小小的、脏兮兮的身体,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
“它好像……很喜欢你。”
我轻声说,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维斯塔潘的视线终于从我脸上移开,重新落回那只小猫身上,他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过了几秒,一个极其低沉、沙哑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的声音才从他喉咙里挤出来:
“小时候……我养过一只。”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小猫,投向某个遥远而冰冷的时空,“灰白相间的,捡的。”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比任何悲恸的哭喊都更让人心头发紧。
“后来呢?”
我几乎是屏着呼吸问出这三个字。
维斯塔潘的喉结又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他没有看我,视线依旧死死地钉在脚边那只不断蹭着他裤脚的小玳瑁身上,冰蓝色的瞳孔深处,翻涌着某种沉痛而压抑的暗流。那只原本紧握的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森白。
“父亲说……”
他的声音更哑了,像生了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钝痛。
“它让我分心。”
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了,巷子里昏暗的光线似乎都暗沉了几分。
只有那只不明所以的小玳瑁猫,还在执着地、微弱地喵喵叫着,用它小小的脑袋,蹭着眼前这尊沉默而痛苦的冰冷雕像的裤脚。
我站在原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窗内派对模糊的喧嚣,此刻听起来像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遥远而虚幻。
眼前只有这个男人凝固在阴影里的侧影,和他脚边那只不断呼唤着他的、渺小而脆弱的生命。
那句冰冷的“它让我分心”,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无声地剖开了这个站在世界之巅的男人心底,那道从未愈合的、关于爱与剥夺的陈旧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