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深秋。
凡尔赛条约签署后的第二年。战败的德国被迫解散了总参谋部,却以“军事观察员”的名义将一批军官秘密派驻海外。
南京的秋雨像一把钝刀,不断削砍着埃里希·冯·霍恩海姆的耐心。他站在金陵饭店窗前,指尖敲打着窗台,灰蓝色的军装被壁炉火光镀上一层血色。
窗外,雨幕中的新街口像一幅被水浸湿的炭笔画,黄包车夫的身影在雨中模糊成灰色的剪影。
三天前那封柏林来的电报仍在他口袋里发烫——“观察期限延长至年底”。这已是今年第三次延期,而他的笔记本上除了些零散的战术草图,几乎空空如也。
“又一场无用的观察。”埃里希用德语咒骂着,将白兰地一饮而尽。作为德国国防军派驻中国的军事观察员,他本该记录军阀混战的战术细节,如今却成了政治博弈的牺牲品,就像他父亲在凡尔登战役一样。
饭店走廊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几个喝醉酒的同伴拽着个女人经过他的房门。军靴踏在柚木地板上的闷响,女人细弱的啜泣,还有酒瓶碰撞的清脆声响,在雨夜的寂静中格外刺耳。
“埃里希!来看看我找到了什么战利品!”同僚汉斯醉醺醺地撞开门,门把手重重砸在石膏墙面上。
埃里希转身,看见那个浓妆艳抹的少女被推搡着站在门口。旗袍开衩处露出的大腿上还有不明所以的淤青。
埃里希烦躁的皱了皱眉,不仅是因为少女的惨状,更是因为汉斯没有敲门,这个粗鲁的巴伐利亚农民永远学不会基本的礼仪。
忍了又忍,良好的教养使他无法说出粗鄙的话语,尽管在这军营里已经听到过无数次。
“出去。”他冷冷的开口,表情却风轻云淡,只有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暴露了内心的厌恶。
汉斯与他也算是一起共事多年,早就了解埃里希这贵族少爷的脾性,他无奈的耸了耸肩,嘴角还挂着轻浮的笑意:“还是这么不解风情啊,冯·霍恩海姆少爷。”说完便识趣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门被大力关上,金属碰撞声惊飞了窗外的乌鸦。埃里希走回窗前,看见那些黑色身影扑棱棱地飞向雨幕深处,雨水顺着玻璃滑落,像无数道透明的伤痕。
埃里希莫名有些烦躁。
深夜十一点,壁炉的火光渐弱。他抓起军大衣冲进雨幕。没有叫醒司机,他需要独自走走。
自从上周在秦淮河边目睹那场处决后,失眠就像附骨之疽缠上了他。被枪决的年轻学生倒下时,怀表从口袋里滑出,表链在阳光下闪动的样子,让他想起妹妹克劳迪娅在临终时松开的那串一直被佩戴在手上玫瑰念珠。
教堂尖顶在闪电中忽隐忽现,这座废弃的圣保罗教堂是他偶然发现的避难所。推开腐朽的木门时,霉味混着冷风扑面而来。
手电筒光束扫过倒塌的长椅,突然照到祭坛前蜷缩的一小团黑影。
“Wer ist da?”(谁在那里?)埃里希的手按在手枪上。光束中央,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骤然发亮,像被困的小兽。
那是个中国女孩,约莫七八岁,湿透的棉袄裹着瘦小的身体,看起来脏兮兮的。她试图逃跑时跌倒在碎玻璃上,血珠从膝盖渗出,在苍白皮肤上格外刺目。埃里希注意到她脖子上挂着的半块玉佩,是一块上等的和田玉,雕刻着满洲贵族才有的缠枝莲纹,与他父亲收藏的东方图鉴中的插图一模一样。
埃里希似乎想到了什么。
“Komm her.”(过来)他蹲下身,掏出随身携带的黑巧克力。女孩没动,但喉咙明显吞咽了一下。当他把巧克力放在地上推过去时,女孩突然扑来,不仅抢走了巧克力,还狠狠咬了他虎口。
疼痛让埃里希倒吸冷气,但更让他震惊的是女孩的眼神,那种混合着恐惧与骄傲的眼神,像极了他死在凡尔登战役的妹妹克劳迪娅。
十五岁的克劳迪娅作为红十字的护士上前线,被炮弹击中时,手里还攥着没发完的巧克力。他至今记得医疗帐篷里,妹妹金发上的血迹在煤油灯下呈现出的诡异褐色。
雨声骤然变大。
埃里希鬼使神差地解开大衣纽扣,用德语轻声说:“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他知道女孩听不懂,可但当他做出怀抱的姿势时,女孩竟然停止了颤抖。
埃里希突然笑了。这或许是上帝对他失去妹妹的补偿,又或是命运赐予他的救赎机会。但更深层的动机在他心底发酵。
“Meine siebenundvierzigste Kriegsbeute.”(我的第47号战利品)他故意用轻佻的语气对着女孩宣布,仿佛这样就能掩盖自己动摇的良心。
当他把女孩裹进大衣时,嗅到她发丝间残留的沉香气,那是他在军营里不曾闻过的。
女孩在他怀里轻得像片羽毛,却带着不可思议的热度。埃里希走向军用汽车时,雨水顺着他的帽檐滴落在女孩脸上。
她伸出双手接住雨滴,这个无意识的动作让埃里希心脏骤紧。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劫持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只是收集战利品。
“您...要带我去找嬷嬷吗?”女孩突然用官话问道,声音像风中的银铃。
埃里希停下脚步,像是在仔细思考女孩的问题。
他想起克劳迪娅总说他是“没有心的战争机器”,想起父亲书房里那些来自东方的瓷器,想起自己从未兑现过的、关于保护弱者的骑士誓言。雨水顺着他的后颈流进衣领,让他感到冰冷刺骨。
“Nein.”(不)他用最轻柔的德语回答,把女孩往怀里搂得更紧些,随后,用生硬的中文对她说“我带你回家。”
汽车后座上,女孩枕着他的腿沉沉睡去,她似乎累极了,否则不可能在他这异族的眼皮子底下没有半点防备心。
埃里希望着窗外掠过的南京城墙,忽然从她颈间取下那半块玉佩,温润的玉石在他掌心停留片刻,最终被放进贴胸的口袋,紧挨着那封来自柏林的电报。这个动作既像是掠夺,又像是保管,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其中分别。
埃里希把女孩带到了军官宿舍。
雨水顺着军官宿舍的灰砖外墙蜿蜒而下,在窗棂上凝结成浑浊的水珠。
埃里希的军靴踏过门廊积水,军大衣下摆扫过潮湿的台阶,留下一道深色水痕。
他怀中的女孩被裹在呢料大衣里,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和几缕湿漉漉的黑发。
推开橡木门的瞬间,暖烘烘的气息扑面而来。壁炉里的柴火噼啪作响。
大厅里烟雾缭绕,四五个德**官围坐在牌桌旁,雪茄烟灰洒在绿呢桌布上,威士忌酒瓶倒在一叠散落的扑克牌旁,琥珀色的液体正缓缓渗入绒布。
“冯·霍恩海姆!”
汉斯·迈尔少尉第一个抬头,嘴角叼着半截熄灭的雪茄,“我们以为你被中国土匪绑架了...”他的视线落在埃里希怀中,突然吹了声口哨,“老天,你怀里是什么?一只落水猫?”
牌桌旁爆发出一阵哄笑。炮兵少尉克劳斯·贝克尔醉醺醺地站起来,制服扣子解到第三颗,露出泛红的胸膛。他摇摇晃晃地凑近,酒气喷在望舒脸上,浑浊的蓝眼睛里闪烁着令人不适的兴味。
“让我看看……哈!东方小崽子!”他伸出粗短的手指,想捏女孩的下巴。
埃里希侧身避开,军靴后跟“咔”地磕在大理石地面上。
“别碰她。”他的声音很轻,但每个音节都像出鞘的军刀。
克劳斯讪笑着后退,却仍不死心:“怎么?我们的‘普鲁士绅士’终于开窍了?还是说...”他眯起浮肿的眼睛,“这是你新收的‘战利品’?”
“战利品”一词让埃里希的指节绷紧。望舒在他怀里微微颤抖,指甲隔着衬衫掐进他的手臂,像只应激的野猫。
埃里希安抚似的将她往身上拢了拢。手指在她肩头短暂地停留了一秒,像是无声的承诺。
汉斯也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突然拍桌大笑:“克劳迪娅!记得吗?他妹妹养的那只波斯猫,”他模仿着抚摸动物的动作,“高贵的冯·霍恩海姆小姐,连给猫梳毛都要戴白手套!”
房间里的笑声更响了。有人用叉子敲打玻璃杯,唱起下流的军营小调。埃里希的太阳穴突突跳动。
女孩就在这时抬起头。
炉火将她的瞳孔映成琥珀色,睫毛在脸颊投下细密的阴影。她盯着汉斯,突然用汉语清晰地说:“你嘴里有死老鼠的味道。”
寂静。
德**官们面面相觑,只有埃里希听懂了,他在北京使馆学过两年汉语。一丝近乎愉悦的战栗掠过他的脊背。
“这小贱人说了什么?”汉斯涨红了脸,酒意让他的表情更加狰狞。
埃里希将女孩放下来,轻轻往楼梯方向推:“上楼,右转第二间。”
女孩像影子般滑走了,赤脚踩在木地板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汉斯吹了个嘲讽的口哨:“真体贴啊,还给她准备闺房——”
“砰!”
埃里希的拳头砸在汉斯鼻梁上。骨节与软骨碰撞的闷响让牌桌旁的哄笑戛然而止。汉斯踉跄后退,撞翻了香槟桶,冰水泼洒在波斯地毯上。
“下次,”埃里希掏出手帕擦拭指节,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记得敲门。”